一、

前天早上(十一月十號)十點半左右,我在家門口的星巴克喝咖啡,外面下著大雨。從雨中的街道上,三個美國少年一身濕漉,狼狽的鑽進了店裡。這三個看起來像是國中生的小朋友,有的把頭髮染黑、染紫、染綠,有的戴上了耳環、唇環、鼻環、眼上花了烏漆媽黑的妝,手上帶著一串串五顏六色的手鐲。其穿著打扮,講得好聽是很搖滾、很龐克。講得難聽,讓人很難不想起所謂的不良少年。星期一早上,不上學,跑來咖啡廳裡談天打屁。他們坐到我左手邊的大沙發上,但是過了許久仍不見他們有去點東西的跡象。不過這種事還常常發生,星巴克的店員好像也不會憤而逐客。

這時候,一位一直坐在我後方的胖中年婦女開始跟這三位聊天。這女士的外貌是很標準的美國中年婦女。穿著簡單的運動服,臉圓圓的,頭髮捲捲的。看起來很親切,但沒啥特別之處。

一開始我沒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等到我注意聽的時候,聽到的是胖阿姨問他們「你們想不想喝些什麼?我可以請你們。」那三個少年很訝異,推辭了一下。但那胖阿姨說:

I just want to do something nice for you.

於是少年們就接受了。其中一個小女孩還掏出了兩塊錢要拿給胖女士,但胖阿姨好像也沒接受。胖阿姨於是跟星巴克的店員說「請讓他們點任何他們想要的,我等等來付帳。」

於是這三位少年各自去點了一份飲料。當他們回到沙發上的時候,很開心地跟那胖阿姨聊天。過一會,又來了兩位少年加入他們。胖阿姨也請了他們。他們都很感激。有的說「她實在不必如此」,有的說「她真是很慷慨」。

他們聊了大約十幾分鐘,就安靜了下來。過沒多久,胖阿姨說她還有事,就先離開了。小朋友們著繼續留下來,嘰嘰喳喳的聊天。其中一對情侶還一直在玩親親的遊戲。

我當然不知道那胖阿姨為啥請這些小孩。她自己的說法是"I just want to do something nice for you."但究竟為什麼她這麼好心,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許,這些少年讓她想起了她自己小時候。或許,他們讓她想起了她已過世的弟弟。或許,她想為星巴克促銷。或許,她錢多到不知道該怎麼花。

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少年心裡一定很開心。而這種開心不只是因為他們得到了一杯免費的熱咖啡,更在於他們感覺到來自一個perfect stranger的善意與關懷。這種溫暖大概是無價的。

我開始去想像一個情境。我是一個國中學生。我家裡不太富裕,成績又不好,老師不喜歡我,同學們也不太跟我交往。為了不甘示弱,我只好刻意特異獨行,顯得自己與眾不同。有一天,我跟幾個好朋友都覺得待在學校裡實在悶得要死,於是約好一起蹺課去街上打電動。我知道明天回到學校後我可能會被老師罵,可能會被校規處分。可是,管他的呢,反正這些人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我。偏偏不巧,天上下起雨來,又冷又濕,我們只好躲進咖啡廳裡。可是,我可不想花錢在咖啡上面。店員來囉唆怎麼辦?管他的呢,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別人眼中的好孩子。就在這時候,一個慈祥和藹的媽媽好心的為你和你的朋友送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我只能說,那胖阿姨真酷。


二、

具體的說,我當然不可能知道這杯熱咖啡能對這幾位少年有什麼樣的影響。或許他們出了星八克就忘了。或許他們心底覺得那胖阿姨只不過又是一個愛作秀的「猴亞郎」。然而,不論這位女士的動機如何,也不論這位少年心底到底怎麼想,這女士的這個行動實在令人感受到非常溫暖的情意。而這不正是一個安和樂利的社會所該追求與珍惜的東西嗎?

在台灣,有很多人在很努力地提倡「公民社會」這樣一個概念。這些人常提到的東西是「理性」、「法治」、「市民社會」、「主體性」、「國家」「 公民道德」等等,還有許許多多聽起來更深刻的概念。他們的心血與貢獻當然是可貴的。不過,我不免擔心這些人把這問題看得太「難」太「遠」了。他們顯然見到建立一個理想社會的難度,才會不厭其煩的談這些複雜的問題。但是,他們的講法不免讓人覺得好像若是我沒唸過Habermas、Foucault、Communitarinism、與Alasdair MacIntyre,我就不懂得什麼叫做現代社會、我就不能做個好公民。

事實上,問題可以很簡單。我們每一個人根據基本的常識就可以知道,一個懂得關心別人的人就是好公民,一個於其中每一個人都懂得互相關心的社會,就是一個好公民社會。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是非常容易,完全操之在我的事。早晨出門遇到鄰居問聲好。在社區裡隨手撿起地上的紙屑。走在路上禮讓行人、不闖紅綠燈、不亂按喇叭。多關心同事一點。多關心朋友一點。很八股,也不容易。但,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隨地、不分政治立場、社會地位、教育程度,人人都可以做到。任何一個家庭主婦、任何一個計程車司機、任何一個菜市場裡的肉販,都可以一個好公民的典範。

兩年前有一次我去上課的時候,正要進一棟大樓時,一個貌似老墨的工友先生很好心的幫我開門,口裡說著"Let's me serve you."。過一會,我從同一扇門內出來,剛好回頭看見他也要出來,我就順手幫他開門,口裡說:"It's my turn to serve you."。老墨說了聲謝謝後接著說:

I help you and you help me. Let's help each other and make this world a better place.

我要上的那堂課是關於洛克。我猜這位工友先生是沒唸過洛克的,但當他在幫助我時那當下的心境,大概接近洛克與所有政治思想家心中那個理想公民的典範。諷刺的是,那堂課的老師卻是一個雖頗有學術地位,卻很自傲冷漠的學者。

我看到的美國人大都是很愛國、很關心政治的。但我聽一般美國人談政治,很少講些大道理。他們的論調都極簡單,簡單到你覺得他們是在背誦國小課本。他們告訴你他們的建國之父立下了什麼楷模、他們告訴你南北戰爭或民權運動時代某一個英雄有什麼傑出事蹟、他們告訴你他的爺爺如何在二次大戰中為了保家衛國而戰。這些陳年往事對美國人來說既不迂腐老套,也不深奧難懂,因為每一個故事都是一個像你我一樣的有血有肉的靈魂的故事。

昨天(十一月十一號)是美國的老兵節(Veterans' Day),鹽湖城當地的報紙的頭版上刊登一張照片,照片中十個美國大兵站在一台老式轟炸機前面合影。照片左側的旁白引述一位二戰老兵Norman Workman先生的話:「我因為受傷的關係沒上飛機。上了飛機的九個人被敵人射了下來,從此沒有消息。這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我應該在那飛機上。死的應該是十個人,不是九個。」記者說,多少年來這個悲劇夜夜折磨著老人,讓他無法安枕,直到老年奪去了他的記憶為止。

類似的,五月花號的登陸、獨立宣言的起草、傑佛遜與亞當斯的競爭與合作、林肯的犧牲,透過一位位普利茲獎得主的妙筆,長期在大型連鎖書店裡的暢銷書架上佔據一席之地。甚至被拍成電視劇,放送到這土地上的每一戶人家。這些故事提醒著每一個美國人,今天的美國是建立在他們的祖先的愛與犧牲奉獻之上,於是這個美國也值得他們的愛與犧牲奉獻。

這樣的一群人遵循著傳統的典範與教誨。他們與鄰居上同一個教會,一起參加社區組織的除草活動,一起在週末去看孩子們的棒球賽。他們又共同合作、守望相助、維護社區治安。有一次,我跟幾個朋友正在看電視,看著看著電視訊號突然沒了,插播進來的是當地警長發得緊急通告,說有一家人的小男孩失蹤很久了,請大家幫忙尋找。又有一次,當地報紙上說有個小女孩被殺害了,當天晚上她家門口聚滿了當地居民手持白蠟燭為她祈禱。

他們向你發傳單,邀你參加抗議鄰近一個老社區的改建計畫。他們勸說你要去當地人開的Coffee Garden喝咖啡,而不要去跨國公司星巴克。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定會很明確地告訴你:「我要行動。我們要一齊努力做點什麼。」他們認真的為這個社區付出,這個付出不必是偉大的貢獻。但是,美國這個偉大的國家就是這樣一點一滴被建立起來的。他們知道,就像他們祖先的故事能代代相傳,他們的故事將來也會代代相傳。就好像無論你走在美國任何一個小鎮,都常會看到一個不起眼的建築居然被政府保護起來,列為歷史遺產,因為她可能是當初殖民者最早的落腳處、一個廢棄的煤礦轉運站、或僅僅是當地最早的郵局。

美國人所謂的歷史,在我們這種沒有三四百年以上的年歲都算不上古蹟的民族眼裡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但美國人知道,歷史不因為古老而偉大,而是因為她包含了你我共同而實在的回憶而珍貴。

民主、自由、尊嚴、國家,這些我們習以朗朗上口的概念並不是、也不該是任何抽象、生硬、遙遠的理論體系或政治社會制度。所有這些東西真正關切的其實只不過是每一個人活生生的情感與生活。有了這樣前提,我們才進一步思考用什麼樣的理論與體制來建立一個共同生活的家園。而一個可愛的國家,不外乎這樣一群可愛的人的結合。

三、

今年七月多的時候,我在Coffee Garden的書報架上看到一張海報。海報是由一個年輕女孩的朋友們寫的。海報上說,這個女孩得了腦癌,可能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但是他們不甘就這樣聽天由命,他們說:

Instead of sitting there and being sad, we decide to have a party!!!
We hope this can help to collect some money and spiritual support for her.

所有看到這張海報的人都算是受邀者。唯一的條件就是你必須年滿二十一歲,因為在派對中大家會喝酒。

我剛來的時候我住在加州的San Jose附近。那個地方除了風光明媚、氣候宜人、富裕整潔之外,最令我驚喜的就是人們的文明多禮。這種禮貌都表現在一些很細微的地方之上。譬如說,同樣是在路上慢跑的人,在擦身而過的時候一定會相互點頭微笑。若是兩人同時遇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一定有一方會主動讓對方。若是某人正在溜狗,他一定會把狗拉在一邊讓你先過。若是有人騎自行車要從你背後超過你,他會事先跟你說"Excuse me."至於汽車駕駛人的守法與多禮,那就不需多說了。

四年過去了,照理說我應該早就已經習慣了美國人的互動模式。但是,四年來,美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際互動中所展現出來的開放、真誠、與善意始終不斷地令我感到震驚與感動。那是一種單純而可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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