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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石庭,人們指指點點的數著那片海一般的沙上究竟有幾顆石頭。
 
「八、九、十、十一,總共有十一顆。」
「有十三顆,你好像少算了。」
「對啊,有些躲在大石頭後面,不容易看到。」
「我只算到十三顆,可是那本小冊子上說應該有十五顆才對。」
 
惱人的玄虛太多了。寺廟到底是十三世紀,還是十四世紀的?禪宗的寺廟與一般佛教的寺廟有什麼差別,什麼又是這做龍安寺所獨有的呢?哪一個禪師,為了什麼,什麼時候,靠那個幕府將軍的支持建立了這廟?太複雜了,一時之間誰也搞不清楚。
 
但有個東西是我們懂的:十五。這個數字在這一片漆黑之中開了個縫,讓我們得以畏畏縮縮地踏進這石庭裡。就好像媒體不懂黎文正是怎麼一回事,就得去搭個橋,說他長的像張震。張震是我們懂的,一個帥哥、一個明星,好像不是很複雜。如此一來,我們就比較好在我們心裡給黎文正一個定位了。
 
我們不奢望真能認識石庭,但更不喜歡那種全然未知所帶來的空空蕩蕩的茫然。所幸,藉由這樣的指指點點,一種微妙的關係開始出現在我們與那石庭之間。懵懵懂懂地,好像我們也不再對她那麼陌生。我們不是什麼都不能,我們至少能數。因為能數,好像總能對她做些什麼似的。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什麼都不是。藉由十五,我們把這個高深莫測的石庭納入我們認識的世界裡。
 
但其實當我們真覺得自己能跟她建立什麼關係時,不論那關係是什麼,到頭來終究只是做給我們自身看的。真的觀眾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自己。石庭可不會嘲笑不懂她的人,但人會。其他人會,我們自己也會。誰都不喜歡被自己瞧不起的感覺,所以,我得強迫我自己知道這石庭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乎,當我以為我想要得到的是石庭時,其實我要的是抓住我自己。石庭與我,我與石庭,之間有那麼一點點,就好像我已經超出了我,就彷彿我又延伸了一點。把石庭納入我的世界只是第一步,真的目的是瞭解我在世界裡的位置。越多像石庭一樣的東西被納入我們自身裡,我與世界的關係就越清楚。說穿了,我們求的就是能在世界之中找到我們的位子,以抗拒渺小與虛無。
 
說禪論道太難。能搞懂究竟有幾顆大石頭,是我們能做到的。
 

***
 
這樣聽起來,好像我們都很低俗。
 
是的,可是石庭的設計者也不見的高妙到那裡去。
 
我們的作為雖然在手法上與禪師們的相去甚遠,但是兩者的目的卻是一致的:我們都想在不太清楚的東西之中找到一點點自己可以確定的、可以被我們想出來、說出來、做出來的東西。簡單的算數跟高妙的石庭當然相距不可道里計,可是在人的認知過程中的作用是類似的。我們透過算數來建立我們與石庭之間的關係,而禪師們是透過石庭來表達他們對空的理解。不靠算數,我們沒辦法進入石庭。不靠石庭,禪師難以進入空的境界。
 
龍安寺石庭是一個巧妙的設計,她反映了當初的禪師在理解空時的一種嘗試。但禪師的這種巧思,或許正是在中國的一些禪宗思想極力想要避免的。
 
空也者,是一種無,也是一種有。是無,因為它不是任何可以看、可以摸的個別的東西。是有,因為它包含無限的可能。空在文明之前、在語言之前、在哲學之前,所以不可道。能說出來的空,因為有個空在,所以就不是真正的空。所以空不是空,而是非空。當然,非空也不會是空。
 
一片白沙,當為空之所寄。但這樣一種既是以個別之有所來表達的空,又怎可能還是真的空呢?
 
然而既使如此,白沙之空還是太過於空而不可思量,於是不能不以更具象的石之有來作為對比,以凸顯沙之空。石又圈之以圓,以喻虛,並安排以巧妙之設計,以喻周全。禪本意不立文字,以心傳心,今石庭之空之斧鑿若此,這種空還有真的是空嗎?
 
我們別忘記了,石庭的存在,決不是單單純純的靜靜在那裡等著我們去欣賞。精緻巧妙的設計,無疑對我們而言是一種衝擊、逼迫、挑戰。我能看懂那石庭嗎?那白沙想要象徵什麼?石頭為什麼要這樣布置呢?每個駐足觀賞的人都被這似空若靜的石庭這樣逼問。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我們真的從中領悟什麼,那也是在一種人為的做作的暗示之下認識到的禪。離那種從真正的無拘無束的自然中參透到的禪是不同的。
 
石庭像是一道窗。窗好像讓我們透過她來看見外界的景物,其實構成窗的牆已遮蔽掉我們大半的視野。同樣的,透過石庭認識到的空,就只能是透過石庭而可能認識到的空。
 
算數有一種侷限性。我們一邊認真的算著到底有幾顆石頭,一邊偷偷說服我們自己好像認識石庭了,於是阻斷了我們進一步認識石庭的可能。石庭也有著一樣的侷限性,當我們以為從石庭中看出什麼時,就偷偷說服自己業已懂得什麼是空。
 
生命、道德、文明、社會的消失也可以是一種空,只是我們嘗試著使他們消失的意念與行動,卻又是一種人為的有。所以真正的空,似乎只能是一種平淡。因為我們都這樣活著,而這已經是一種事實,去強力改變這事實只會衍生更多問題。所以禪不可說不可做。那禪到底是什麼呢?禪師說:花瓶裡有水,天空裡有雲,就是禪吧。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與「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差別,大概就在這裡。
 
這樣說來,禪似乎是一種逃避,一種消極的不作為。問題是,當這一切已經太複雜的時候,說什麼做什麼又能有什麼真正的意義呢?反而是一種純然的不做為才是一種真正積極的作為。
 
有一個禪宗公案很有意思。一對大和尚跟小和尚趕路趕到河邊。正要過河時,看到一個妙齡女子也要過河,可是因為河水太深不敢過去。大和尚於是就把那女子抱起來送到對岸,之後與小和尚繼續趕路。過了幾里路,小和尚終於忍不住問大和尚:「師傅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剛剛怎麼可以抱那名女子呢?」大和尚回答:「我早就已經把她放下了,可是她還在你心底!」
 
當然,這大和尚也未免不老實,否則怎麼會知道小和尚在問什麼。
 

***
 
只是說,中國人這種平平淡淡的禪,實在難以說明白。平淡可能是一種真正的禪,但也大可能是一種真正的平庸。日本人在這平淡之上加一點點巧思,這平淡就不再庸俗,但是卻也不可能再是真正的禪。弔詭的是,它卻狀似禪,而且可以指向禪。只是說,人們究竟真的能透過這種巧思,把她當作一種工具來領略真正的禪呢,還是就誤把這巧思當作禪之自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了。「指月之喻」裡要表達的,就是這個道理。
 
中國人乾脆放棄這個「指」,將真正完全一毫不染的禪留給每個人自己去心領神會,冒的風險是禪自此從人間消失。日本人保留下這個「指」,將一種文明表達出來的禪留給大家,冒的風險是人對禪的認識就只能侷限在這個矯揉造作的層次。其間哲學層次高下很明顯。但是,換的角度看,在一千年後,我們從中日兩族民族氣息觀之,高下相距也是很明顯。日本人無論如何還有銀閣寺、龍安寺,中國卻只剩下紫禁城。哲學抉斷在實際文明社會裡面的後果竟是如此弔詭,不知是否是我們的先人料想得到的。究竟哪一種方式更好,或許誰也說不清吧。
 
只是中國人的這種「放棄」畢竟也很難說不是一種做作。真正的空或許根本不可能存在文明社會裡面。說「道可道,非常道」、「智者不言,言者不智」的李老先生還是囉哩叭唆的嘮叨一番。道家批評儒家說太多,可是道家自己說的卻也不少。當道家批評儒家是從人類身上剝奪走自然的罪人的時候,他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當我以中國禪來貶低日本禪時,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
 
就像禪師用石庭來表現他們對禪的理解,觀光客用數數來表現他們對石庭的理解,無獨有偶,我也用這篇短短的分析來表達我在面對石庭給我的挑戰時的反應。我的目的跟他們是一樣的:我也有點自尊的需求,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某件事一無所知,所以來寫點東西好欺騙自己好像懂點什麼。其實,我又何嘗懂空呢?
 
突然間,我想起一句話。孔先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好像,他雖然聽不到天在說話,可是好像看見了什麼。他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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