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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的時候,手機丟在車上。再回到車上的時候,發現有三通未接電話,兩通是從奶奶家打來的,一通是媽媽的手機打來的。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
我打回到奶奶家。媽媽接的。媽媽說,奶奶昨天過世了。
昨天早上(台灣時間十五號早上)吃過早飯之後,奶奶就回到床上休息。過一陣子大伯伯看到奶奶姿勢一直都沒變,就覺得奇怪。又過了一陣子,大伯伯去拍拍奶奶,發現奶奶已經不動了。送醫院急救,太晚。八點多的時候,醫院開出死亡證明。
逃難的時候,奶奶帶著她的大兒子與三兒子(我的爸爸)來到台灣。爺爺那時候在幫國民黨打仗,走不了。為什麼不帶二兒子呢?因為大兒子已經十幾歲了,可以在一路上自己照顧自己。三兒子太小,做娘的捨不得就這樣丟著不管。於是,只好捨棄了二兒子。
從廣州坐船到台灣的路上,我爸爸得了急性胃潰瘍,差點死掉。他們沒水喝,我大伯伯就去向人討水。據說我大伯伯小時候很可愛。
這是我所唯一記得的他們那段逃亡的往事。奶奶還講過很多其他的故事。但是,一個夾著濃厚山東口音的老太太說著八百年前的陳年往事,我聽不太懂,也沒啥興趣。勉強還有點印象的就是什麼日本人來轟炸老家的時候,當地的土地公顯靈去擋炸彈。奶奶說他們回頭去謝土地公,發現土地公像的雙手還真的燒紅了呢。還有就是說她老家的山中有大蛇。蛇的舌頭噓溜一聲,人就被嚇倒了。
幾年前兩岸開放互相探親,先是我奶奶與我大伯伯三大件五小件的回了煙臺。我大伯很開心,終於見了那他日思夜想的父親。我爸爸見了他五十年沒見的爸爸。我爸爸怎麼想呢?我不知道。三歲離開自己的父親,還有感情,還有回憶嗎?我沒問過我爸。
又幾年,我爺爺來了新竹。我終於見到了我的爺爺。一個傳說中的爺爺。
奶奶是一個獨立又能幹的女性。剛到台灣的時候,在清華大學當洗衣的女工。後來學校裡的教授發現奶奶燒的一手好菜,就常常請她幫忙操辦筵席。奶奶說她總是可以用最低的價錢做一桌最好最實在的菜。她很得意。
學長問我:「你奶奶沒再嫁嗎?」。沒有。為什麼呢?她從來沒想過嗎?我不知道。或許這一切她也只能默默埋在心底吧。
一個年輕女子在異地獨立養大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出國留洋。她很驕傲,她覺得王家虧欠了她。我爺爺也沒再娶,所以他大概覺得誰也不欠誰。五個月、五年沒見是什麼滋味?五十年沒見又是什麼滋味?這個「夫妻」一詞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
我們家的親戚朋友都知道我是我奶奶最疼愛的人。我知道她疼我愛我,擔心我沒吃飽,擔心我錢不夠用,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但我也很煩她。永遠挾我不想吃的菜給我,永遠要我再多吃一口飯。現在好了,不會有人再夾菜給我了,不會再有人跟我說「年輕人應該多吃一點」了。
奶奶一直唸著要我快交女朋友、快結婚、快給她生曾孫。我總是聽聽而已。
奶奶一直問我什麼時候要回台灣。我總是虛應的說「快了、快了」。
奶奶提過幾次,說她老了,經不起旅途的折騰,但希望兩岸趕快三通,這樣就可以要我陪著她再回老家看一看。
就在一個月前,我打電話回家問媽媽:「奶奶身體好像不太好了,我過年時是不是應該回家看看?」
你從小就這樣看著她。在你的生命中的最早幾年她總是在旁邊扶你一把。她的身影在你心理就像山一樣,那樣高大,使你忘了她也有憔悴的時候。直到有一天,你才發覺那山竟這樣塌了。
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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