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幾個月前聽到Glen Gould的郭德堡變奏曲開始,我又迷上巴哈了。有論者以為Glen Gould在巴哈的音樂中投入過多的情感,所以他的詮釋是離經叛道的。於是我又去找了Claudio Arrau的版本來聽。感受果然又很不同。之後又聽了巴哈的幾首小提琴協奏曲、布藍登堡協奏曲,與六首大提琴無伴奏獨奏曲。
 
我覺得巴哈的音樂有一點非常神奇的地方。他的很多曲子都能讓你感覺到其旋律的優美與情感的深摯,然而,怪的是,你說不出來他要表達的到底是哪一種情緒。對我而言,尤其是在聽郭德堡與大提琴獨奏的時候最明顯。他總是好像既凝重深沈,又顯輕盈快樂。又像是憂傷地傾吐衷腸,但又因為對人生不放棄期望而喜悅。這種複雜的融合,使他的音樂都帶有一種讓人不能捉摸透的深度。
 
其中最令我震撼的一次經驗是我在youtube上看到馬友友先生演奏大提琴獨奏曲第五號第四首的Sarabande。他把這首曲子獻給已故的日本奈良東大寺的方丈,所以表演在東大寺中進行(東大寺: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8%9C%E5%A4%A7%E5%AF%BA)。這首曲子其實乍聽之下很難聽。調子很慢又枯燥,好像巴哈硬是把幾個不協調的音符湊在一起。然而,當畫面轉到馬友友在東大寺的大佛前面演奏時,我突然感覺到這首曲調與這個大佛兩者給我的感覺居然是如此契合。呆板笨拙的幾個聲音居然好像能在人心中開拓出一個無限寬廣空間,而其沈重的節拍緩慢到似乎可以把時間凍結住。而我們可以在這個黑暗的空無一物的時空當中,找到一種不同於人世的吵雜慌亂的單純的寧靜。這種寧靜之要旨不在於美感與情感的宣洩,而是回歸於一種絕對的樸實。因為人們說的美常常出於一種造作、情感常常出於一種矯情誇大。真正的人心不是這樣的。她實為一種複雜、混亂、矛盾、不清的綜合而唯有在深度的沈靜當中才能勉強被看清楚。
 
這一切不正是佛教之本意?
 
這真的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我不懂巴哈在創作這曲子時的動機。但一般來說,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且,因為他擔任教堂的音樂長,他一生中大多數的曲子都是獻給基督教會的。但這首曲子卻幾乎完全的跨越宗教、時代、與文化。難怪以前史作檉老師在講課的時候說:「若是我們想要聽一種近似古典儒家所崇尚的雅樂,那大概就只有從巴哈中去尋找了。」
 
關於Sarabande還有另一則故事。據說,這首曲子是已故瑞典大導演柏格曼最愛的一首,他並以Sarabande為名拍了一部電影。電影我看不太懂,倒是對於其中幾幕劇中人物的眼神的印象很深刻。那種向著無盡的遠處怔怔的虛望的眼神。
 
 
 
雖然巴哈的音樂是如此的具有宗教與哲學的深度,可是我看過的幾個樂評卻是把巴哈在音樂上的成功歸因於他在音樂理論與作曲技巧上爐火純青的嫻熟。這樣的批評令我很困惑:巴哈明明是人心的偉大洞察者,怎麼會被評為是一個偉大的樂匠呢?
 
然而,這樣的困惑在我回想起希臘哲學中的畢達葛拉斯學派的時候多少得到了一點解答。畢達葛拉斯學派是畢氏定理的發明人,但他與他的門徒對數學的貢獻與熱忱遠不僅止於如此。因為從自然世界中看到了種種的對稱、均衡、和諧,而這種關係可以用數學來表達,他們認為宇宙基本上是由數學構成的。那麼,音符與音樂當然也可以用數學來表達。於是對音樂的研究其實與數學是分不開的。
 
進一步來說,雖然說畢達葛拉斯學派對數學有其獨具一格的重視,但廣義的看所有希臘哲學家都是數學的崇拜者。譬如說柏拉圖就在理想國說數學教育是培養衛士階級之理性精神時絕對必要的一環。而這種以數學思考為本而培育出來的理性,又進一步是合宜又適度之情感的基礎。這在亞里斯多德的中庸(mean)理論中表現的很清楚。
 
因此,對希臘人來說,數學絕不只是計算而已。它單純、清晰、精確、與普遍的特性,成了人類窺探宇宙之奧秘的最佳工具,或者反過來說,數學其實正是宇宙之美的具體展現(但,這兩的命題都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宇宙是一個人可以用理性來理解的東西)。套用在人的自我修養之上,希臘人會說,人應該也對自我的情感有所冶煉,使其以一種在數學中所呈現出來的均衡與和諧的方式表現出來。換言之,掌握數學就是掌握了宇宙的奧義與美妙。而對宇宙之美之領略與人格修養的陶冶必然是不可分的。
 
情感跟數學怎麼會扯上關係呢?前者是複雜、變化、而難以說清楚的,後者卻是一種絕對客觀與普遍性的展現。但,現在我們在巴哈的音樂很看到兩者近乎完美的結合。編曲時所需要的數學技巧與創作時所需要的對人性的透徹,在他的音樂中而為一。人的情感思緒得保持在一種類似數學中的對稱與均衡的比例的完美狀態下。他靠數學的規律與變化把人的心靈深處最幽暗誨澀、但也是最美的那一面表現出來。
 
 
 
西方哲學中這種把理性當作適度的情感與道德之基礎的想法在今天幾蔚為主流。最古早、最經典的表達是蘇格拉底的一個觀念,"Knowledge is virtue"(知識就是德行)。其具體意義是說:「一個人不可能在有正確知識的條件之下犯錯」。換言之,一個人陶冶砥礪品德修養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的吸收知識並進行理性思辯。
 
到底一個人之所以會犯錯是不是只是因為缺乏正確的知識?這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問題。我們可以反駁說:「我之所以犯錯不是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而是因為我被外力威脅(媽媽生病、兒子被綁架....),或是因為我克制不住自己的生物慾望(飢餓、酷刑.....)」。然而,對蘇格拉底來說,這樣的反駁並不成立。他可以說,舉例而言,「你之所以因為會在為了幫母親取得救命良藥的情況下去搶劫殺人,是因為你對人生最高的善與價值缺乏正確的認識與判斷。」另一方面,這種理性主義的傳統還會導致一些在我們看來可能有點古怪的結論:「一個人若是在無知或是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做了好事,其實不算好事。」,以及,「一個人在錯誤的知識的引導下做了好事,也不算好事。」
 
無論理性主義道德觀到底是否正確,但在西方思想史上它不乏批判者,譬如基督教與反啟蒙運動的浪漫主義。
 
更有趣的是,若是我們反觀自己而去問:「中國哲學中到底怎麼處理道德之根源與保障的問題呢?」,我想大部分的人都要啞口無言了。以「論語」、「老子」為例,裡面充滿了各種道德格言,但毫無論證,那這不是都是空話了嗎?史作檉老師說,中國人與西方人的不同在於我們在根本上把道德當作是一種藝術。換言之,對中國人來說,道德的來源不是科學家式的理性思辯,而是藝術家的一種直觀式的心靈。然而,中國人的這種直觀又與西方基督教或浪漫主義的直觀不同。因為後者的直觀是一種站在他們的理性傳統的對立面的直觀,是以這種直觀必須把理性排出在外,而充其量只是人的諸般心靈能力的一種而已。而中國人的直觀是一種不分理性與情感的直觀,是以實為一種統合人的全部心靈能力的直觀。What the fuck?
 
雖然中國人的這種古老的道德觀在今天早被視為空泛而不合時宜了,但妙的是,實際上我們並未真的認真嚴肅的想去拋棄它。我們常常在網路上收到各式各樣教人如何立身處世的短文,但這些短文基本上也都是格言式的,缺乏任何嚴整的論證。所以,要嘛我們都是總是在自欺欺人、囫圇吞棗,要嘛我們就真的是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用直覺立即判斷一個道德命題的真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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