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不會說話。台灣人不會做statement,更不會做argument。政治人物只有謊話、髒話、冷嘲熱諷。藝人只有嬉笑怒罵。講台上的學生、受新聞採訪的路人甲,總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結結巴巴。知識份子想要造一種叫做「論述」的東西,但沒有成功的。

今天台灣最紅的偶像之一,唱歌有如天籟的蕭先生,竟近乎啞巴。

一年半前回台灣時,飛機落地之後,我在那像隻毛毛蟲的轉盤旁等待行李。旁邊一個熱心的年輕導遊跟一團的阿公阿媽說:「要等很久,想上廁所的可以先去。」話一出口,一時之間「便所」之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這是台灣人用來歡迎外國友人的第一句話。

台灣人這種不擅言詞的性格在我們的電影中成了最大的痛。你可以看出某導演很認真的似乎想要表達些什麼,某個演員很努力的想要說些什麼。但他們說的話就是不對。語氣不對、神情不對、邏輯不通、淺詞用字不精準、不貼近我們實際的生活(我想楊德昌的「一一」是最好的例子)。

台灣人就好像一個在學第二語言的學生一樣,摸索著,不知道要怎麼用舌頭講出自己想講的話。心理想的與嘴上說的,兩者之間總是差了這麼一點。常常是說得越多錯得越多。就像石之瑜老師說的:「台灣的電視劇總是在怕觀眾看不懂他們要說什麼,所以得一直說、一直說,說到你煩為止。」

既然說話這麼難,我們何不乾脆不說呢?陳懷恩先生在「練習曲」中做了這樣一個大膽的常識,居然很成功。聾子主角不太會說話,於是他通常只能聽。不說話,用耳朵聽、用眼睛看,這世界更美。

這部片子裡沒有語言的場景都絕妙,我從沒看過台灣的海、橋、山、鐵道可以被拍的這麼美。但片子中有語言的地方都令人很不安。台詞越多的角色就越古怪虛假。鄧安寧、許效舜、楊麗英,他們的台詞都很牽強、很多餘。

如果在台灣連說話都這麼困難,那就更不用說音樂了。在「不能說的秘密」中,在音樂中相識的葉湘倫與路小雨註定要演一場悲劇。蘇明明不相信她的女兒,對著牆上的照片嘆息:「說什麼女孩子練音樂會有氣質,結果都練出病了」。黃秋生一開始說:「年輕人要多聽音樂,才不會胡思亂想。」結果他愛聽音樂的兒子竟愛上一個夢中的女子。葉湘倫與他那美麗的琴聲,終於被掩沒在轟隆隆的暴力之聲中。

 

聾子一路騎,越過台灣海峽,東明相一變為夏雨,在一個山頭上遇到了推車的老趙。同樣是旅人,命運與心境大不相同。一個是辛苦了大半輩子一無所有的落魄民工,為的是讓客死異鄉的老友入土為安。一個是二十八歲一事無成的浪蕩子,為的是一句「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我個人覺得這是「落葉歸根」一劇最精彩最震撼人的一幕。觀眾從兩個人的身份背景、穿著打扮、行為、動機,看到一連串尖銳的對比。然而本劇用老趙善良的微笑把這些極為凶險的對比嚴嚴實實地埋住了。一個不正義不公平的社會問題被老趙的樸實與樂觀化解了。

老趙繼續他的旅程。前程茫茫,路途艱辛,但一種單純的誠心引領著老趙。他窮卻窮得很堅強、很有意義。這是夏雨與東明相沒有的。也是台灣沒有的。

 

在台灣,語言的選擇是一件惱人的事。據說不會說閩南話的宋楚瑜、馬英九很難選上總統。據說講國語的客人在中南部會買到比較貴的菜。據說閩南語是低俗的,第四台賣藥的江湖郎中都說著閩南語。我們都被生的以一種特定的語言當作最熟悉的母語。不幸的是,當我們說著其中的任何一種時,似乎都不免排除了另一種。語言的分歧意味著一種曖昧的尷尬。

對老趙而言不是如此。當他聽到洗髮妹說的東北家鄉話時,立刻就知道她會是他的救星。洗髮妹回說:「我最聽不得這家鄉話,一聽了我就要想家」。語言的分歧竟提供了一種家的感覺。

於是老趙的旅程與聾子的旅程是不一樣的,就像大陸與台灣的旅程是不一樣的。大陸可能非常困惑,但這種困惑的感覺卻是紮實的,所以他們可以用一種實在的語言把這種困惑表達出來。台灣可能有一種追求,但這種追求卻是飄渺的,所以我們沒辦法用一種語言把這種想法表達出來。

 

PS.趙本山先生的「落葉歸根」真的是一部很好的電影。很遺憾他本人沒有機會來台灣參加金馬獎,也沒得獎。台灣人能拍出「練習曲」這樣的佳作,實在也是一件振奮人心的大事。周董真的是天才,幾乎支手撐起台灣流行文化半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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