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希臘人相信他們的文明是人類中最優秀的。羅馬人相信羅馬城的光榮是永恆的。啟蒙時代的哲學家、法國大革命、與美國獨立革命運動的推動者相信他們因為理性而站在人類文明的頂峰。他們將要建立一個永世不移的完美體制。今天中國人相信崛起中的中國會是將來全球的霸主。他們迎接中國人的第一場奧運,相信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
 
相較之下,台灣人對「幸福」的渴望近乎卑微,甚至是悲劇性的。台灣人在口頭上提到「幸福」兩字的時候,內心非常的不踏實。就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深知自己不配,但是還是希望媽媽能施捨給她兩塊糖果。如果兩塊是奢望,一塊也很好。
 
國家紛亂、經濟遲滯,我們告訴自己「幸福」是三五好友飲酒作樂、通宵達旦。整個社會越來越疏離、人情越來越淡薄,我們告訴自己「幸福」是甜蜜的兩人世界。
 
假裝看不見夜市裡的凌亂與餐桌、碗盤上的污垢,我們告訴自己「幸福」在於嘴裡的珍饈。馬路上橫行著亂按喇叭的汽車,蛇鼠般亂竄的機車,我們告訴自己「幸福」是一台雙B。騎樓已被小販、路霸攻佔,雨天裡路上的積水飄著垃圾,我們告訴自己「幸福」是一身名牌服飾。咖啡店裡一桌桌客人目無旁人的嚷嚷,我們告訴自己「幸福」是高速無線上網。
 
在一個幾乎看不見綠色的城市裡,我們告訴自己「幸福」是越大越好的豪宅。我們在我們家街頭巷尾盡可能的蠶食本已狹小的公共空間。放三兩盆花圈出一個停車位,堆幾塊磚砌出一方小庭院。
 
我們對「幸福」的期望就只有這麼小。我們把「幸福」定義為那些可以被我們吃在嘴裡、穿在身上、放進家裡的東西。那些雙手抓不住的東西,我們統統放棄。我們不斷從世界裡退縮再退縮。政治、文化、美感、環保、都市設計、社區規劃、國家遠景、企業形象與品牌,我們既無能為力,亦只好得過且過。甚至,我們只好從整個現實世界裡完全退縮出來,相信「幸福」不可能在這裡被實現。求學、求職、求愛、養家活口、升官發財,太難。在除夕夜裡去排隊搶頭香或福袋成了唯一的慰藉。
 
終於,我們理解到「幸福」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但因為我們又不願意放棄對「幸福」的想像,所以我們學會在其他地方找尋「幸福」的替代品:
 
「幸福」不在於對是非對錯之堅持,而在於拋棄泯滅自我。在此我們完全放棄在現代化的公共語言中被奉為圭臬的個人主義與各種正義理論。謙虛與忍讓、退縮與苟安,才是王道。「莫生氣。人生本是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該去珍惜」。
 
「幸福」可以是唯心的、主觀的,她只存在於我們的腦子裡。她不是一種可以在外在世界根據一種客觀的量尺被評定的東西,而完全存乎一心。「幸福」不可以被「實現」,只可以被「相信」。於是我們說:「一定要幸福喔!」
 
「幸福」可以是在你生前就已經被決定的,於是我們有星座、血型、生辰八字......
 
「幸福」可以是神力庇佑,於是我們有龍山寺、行天宮、鎮瀾宮、朝天宮、法鼓山、中台禪寺......
 
「幸福」可以世界上任何一個台灣以外的角落,於是我們留學、遊學、哈日、哈韓......
 
「幸福」只存在於古代。那是阿媽的古早味,於是在二十一世紀的科技島上我們還迷戀鄉土劇、歷史劇.........
 
「幸福」只存在於想像中。那是在純然的幻想,於是我們有由白馬王子與白雪公主擔綱主演的本土偶像劇.........
 
無論「幸福」是什麼,台灣人必須在現實以外的地方找尋她。
 

二、
 
只是說,若是台灣人的這種小小的「幸福」真的可行,那無論她多卑微,我們本也無地置掾。然而,這樣一種微小的「幸福」並非人們真心所願的。如果人們能夠獲得更大、更長遠、更切實的幸福,無人不會全力以赴。今天我們表面上滿足於這種短淺的幸福,但實際上內心裡充滿無奈的妥協與委屈。今天,我們的「幸福」之可能之範疇太小,我們被迫只能在這些特定領域之內追求她,如愛情、吃喝、消費、迷信。
在一個大致和樂、穩健、成熟的社會當中,一個人沒有了愛情還有友情,沒有友情還有家庭。事業上失敗的人還可以有內在的精神涵養。沒有財富的人可以有名聲與榮譽。即使一個人一無所有了,他至少還有一個土生土長的家鄉,以及來自淳美的傳統的慰藉。這樣一種複雜而有深度的社會組織,提供了個人更多的喘息的空間。反過來說,更因為其多元性分擔了各領域所需承載的來自人們的期望,同時保障了社會內部各領域的穩定性。譬如說,因為一個人在愛情上失意時可以得到家人與朋友的安慰與勸導,他反過來就能對愛情保持一種俯視的胸懷。不把全部的需求拿來要求他的伴侶,他反而能在愛情上從容以對。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也只有這樣一種複雜而有深度的社會結構型態能夠從不同層次上教育、陶冶一個人的各個方面,把他培養為一個稱職的伴侶。
 
但在今天的台灣,我們把家庭、友情、鄉里、人倫、傳統、宗教、文化、藝術、政治,一切屬於「公」的東西都放在一個次要的層次上,然後把我們所有「幸福」的賭注壓在股市、財產、愛情、子女,一切屬於「私」的東西上面。
 
於是一種矛盾浮現了。一方面我們要求這種小小的「幸福」能滿足我們對「幸福」的所有想像與期待。二方面,因為這小小的「幸福」是我們唯一可能擁有的「幸福」,我們不能承擔失去她的後果。一方面我們歇斯底里的從私領域中祈求只有公領域才有能力供給的那種全面、深刻、且安穩的「幸福」。另一方面,若是我們在私領域上的努力功虧一簣時,我們找不到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棲身之地。
 
其後果就是一個惡性循環:當「幸福」越來越小之後,她必須承載的期望越大。當她必須承載的期望越大之後,她就越容易崩潰。但因為人們已經不能在別處獲得「幸福」,所以人們不能承受她的崩潰。就好像一個賭徒,他押上了所有家當,但檯桌上的籌碼只見越來越少。當他輸掉最後一個能用來翻本的籌碼時,一切就完了。
 
一張桌子斷了一支腳,這桌子只會更加不穩。且剩下的那三隻腳每一隻都將更容易折斷。如果再斷兩支,那補救的方式不是把剩下的那一支增強增粗,而是把另外三支找回來裝回去。
 
這不是好高騖遠的說大話。不把幸福的餅做大,我們就連最小的幸福也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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