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旗借用政大中文系一樓會議室舉辦一場對談,兩位主講都是我很好奇的人,政大台研所的陳芳明老師與作家胡晴舫。座談的主題是什麼?其實我一直不太清楚(雖然我算是主辦單位),我只知道幾個關鍵字是:華人、寫作、身份、變遷。但這幾個概念如何連貫成一個有意義的句子,我不太確定。我一向沒辦法理解沒有清晰的邏輯系統的東西。這大概是一個令不討人喜歡的原因之一。
 
二、
 
不過這不重要,因為兩位主談人不斷的離題。雖然是兩位文學家在文學院演講,政治議題始終穿插其間。就算聊文學,也是聊文學中的政治問題,諸如,台灣人的身份對創造與寫作的塑造、一本文學史應該包含哪些人、民主與法治對台灣在華文世界的地位有何影響....等等。
 
要怎麼看這件事呢?往好處看,台灣人都很關心政治,而一件大家都關心的事,是不太可能搞砸的。往壞處看,文學不能從政治與厚重的歷史脈絡中獨立出來。就像延賀說的,中文世界中很少真正的純粹的為文學而文學的作品,大部分的一流作家的寫作不是包含了太多的政治色彩,就是在呈現作家個人在整個大時代與大歷史中的特殊的生活經驗。於是我們看不太到英文世界中會出現的類型小說,例如偵探小說、科幻小說、愛情小說等等。或許唯一的例外是武俠小說,還有近來逐漸浮出的網路小說。
 
(但陳芳明老師又說了一件軼事。有一個人向他抗議「為什麼要叫我網路小說家?小說家就是小說家,為什麼前面要加上『網路』兩個字?」)
 
看來,「文以載道」的傳統仍然在發揮作用。
 
也因此,胡晴舫自己說道,許許多多台灣以外的華人仍然喜歡她的作品。因為,雖然她以「我就是台灣啊」自居,也主張她的寫作永遠是以台灣出發並回歸台灣,但,她不寫台灣。她寫的是城市,是世界各大都市中的眾生相。超脫了個人、超脫了狹義的地域與歷史情結,看得更廣,也就更容易被接受。
 
三、
 
陳老師讚嘆中國的快速進步,但不留情的批判中國的威權體制。國家很強,但,「個體在哪裡?」這是他要問的。「台灣可以自由的引進中國的所有出版品,為什麼你不允許台灣的作品進入中國?」,他認為這傷害了我們的言論自由。面對包老師的提問,胡晴舫以一個問題總結:「我上不了我在yahoo的帳號,因為被大陸的駭客入侵了。」
 
他們都相信:「中國越開放,台灣越安全。」但,真的嗎?
 
(我不記得很清楚在他們的言談中,究竟是說「中國」還是「大陸」還是「中國大陸」)
 
四、
 
會後,幾位兩位主談人、政大中文系的助教、公視、旺報的記者、還有兩位親戚朋友,共十人一起吃飯。這十人當中的政治出身南轅北轍,有流亡海外並曾經在民進黨內擔任要職者、有因再三為文批判中國而被迫離開中國時報者、有在法國待了二十年而對台灣與中國漸行漸遠者、有一位共產黨員、和一位大陸新娘。
 
令我既驚又喜的是,大家對台灣的今天與未來的看法,相當一致。
 
陳老師說:「馬英九再壞,也壞不過陳水扁。他就是太小心了、太猶豫了,想要『不沾鍋』。當然,有時候,『無能』也可以是一種很大的罪惡。」又說「陳水扁被國民黨多關了這麼久,但不能怪國民黨。這些司法機構對人權的漠視,在民進黨時代也是這樣。無辜被司法迫害的老百姓還有很多,要改,得做全面的檢討,不能針對陳水扁一人。」
 
某人則引述新加坡媒體的評論:「今天世界上最難做的政治領導人,就是台灣的總統。」
 
更慘的是,我們的總統一邊被漫罵,一邊還被漠視。一個記者說,有一次他們編輯部開會,主編很後悔的說:「你看,馬英九的新聞我們還花了這麼多的篇幅去報導他,別家報紙才用了這麼小小一塊。以後我們要用更小的。」陳老師幽默的補充一句:「現在他說什麼,我們都沒有人要理他。」
 
胡晴舫要我們把注意的焦點從政府與政治人物轉移到「台商」身上。她認為這些年來這群人最可惡,蛇鼠兩端,兩面討好,運用特殊的政治地位取得不合理的經濟優惠,壓榨兩邊的勞工,牟取巨大的不合法利益,例如許多所謂的「血汗工廠」。她說,這十年來台灣最大的問題不是「內耗」,而是「淘空」。
 
我完全同意上面的幾個觀點。台灣人都太天真的以為簡簡單單的用藍/綠、統/獨、官/民、總統/老百姓之類的的二分法來劃分一切的政治問題。其實,我一直認為,台灣人中根本沒有「真正」支持統一的,就像根本沒有「真正」支持獨立的一樣。有的只是打著統或獨的旗號來掩蓋其某取私利的行徑,如某些國民黨與民進黨官員、台商、墮落的媒體等等。這些人因為有巨大的利益擺在眼前,所以可以形成統一戰線,口徑一致,以判斷力不足的群眾為工具,在政界與商界縱橫捭闔。他們手法是如此高明,以致於一個正常國家所必須的治理機制已經被大幅的架空、失靈。
 
在這種情況下,把批判的焦點放在統、獨、與政府、總統之上,都是模糊焦點,而縱容了真兇。
 
五、
 
胡晴舫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做都市人的「無名性」:在一個上軌道的現代都市裡,生活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都不需要讓別人知道他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別人的名字,但一樣可以生活的很好。我們不需要是任何人,只要有錢,都可以上星巴克喝上一杯咖啡、都可以上網、都可以坐捷運。我們把銀行帳戶告訴一個完全陌生的行員,而不擔心隔天發現存款少了一個零。我們讓內衣店的服務身用雙手測量的你的尺寸,而不尷尬的認為隱私被侵犯。你倒在街上,自然會有人幫你叫救護車。
 
 「都市人的臉孔是模糊的。但我很愛這一點。」
 
她繼續說:「很多人很在意『人情味』這東西。我很多朋友告訴我,你一定要去某某咖啡館,因為那家老闆很有性格,心情好的時候才營業,還會跟你聊電影,請你喝免費的。但若是你講話太大聲會把你趕出去。他的咖啡都是手工特製,咖啡豆都是自己親自去巴西買回來的,超好喝。」但是,她說:「這種咖啡店我一定不會去。要是他不喜歡我那怎麼辦呢?我只是要一杯咖啡而已。」
 
胡晴舫進一步指出「人情味」這東西已經傷害了一個現代社會的運作,「我們從小都常常聽到人們這麼說:『這件事是不對的,但是呢,因為某某某如何如何,所以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我非常同意她的話。
 
我一直覺得,台灣人口中的「人情味」是一種充滿了弔詭的東西,它不是一種真的普遍的存在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之間的待人之道。相反的,我們用施予或保留「人情味」來界定與擴大我們的小親友團體。在小親友團體之內,人情味被升格為親情、愛情、友情,它凌駕於一切法律與正義之上。就像有些人的血管裡充滿了因過多的油脂與膽固醇而形成的血拴一樣,差別性的「人情味」的結果是無數的小親友集團阻礙了一個普遍的正義原則在一個現代社會的運行。
 
相反的,在小親友團體之外的人,不會被我們視為一個與我們休戚與共的「公民」或是美國人常愛說的my fellow citizens,而是一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外人」。當然,外人可以被接納為「自己人」、「私民」,但那只意味著我選擇了讓某個人進入我的小親友團體。而在建立你的團體之同時,更大一群的人已經被我排斥在外。
 
的確,街頭上的台灣人越來越能展現出路不拾遺或熱情幫助陌生人的高尚美德。這是一種博愛無私的精神的展現嗎?還是只是一種賺取美譽的手段呢,否則我們為何又會那麼的吝於與陌生人分享我們的心情呢?難道不是因為我們都清楚的知道,在正常情況下,我們不被期望跨入他人的小親友集團之中的嗎?
 
六、
 
胡晴舫還提到了organic city的概念,指的是某些城市完全在居民的自發的生活中逐漸演變成今天的模樣,其中包括了台北、與一些歐洲的古老小鎮,這種城市非常的混亂、零碎、但生機盎然,忠實反映了當地居民的生活實況。與「有機城市」相對的是諸如美國的華盛頓特區、北京這樣由一個中央統一規劃出來的大城市。這樣的城市,據她說,是統治者為了震攝小老姓的設計的。
 
我覺得她在這裡的思路有一個矛盾,因為認為她欣賞的「都市的無名性」與「有機城市」兩者不一定能並存。對一個有機城市來說,歷史與身份非常重要。你的父親是誰、老婆是誰、在哪裡唸過書、當過誰的屬下、信奉什麼宗教,都成為你在當地生活的很重要的一部份,甚至根本就成了你的座標與定義。因此,在一個有機城市的咖啡館裡,「無名性」不大可能存在。
 
反之,在一個現代大都市裡,「有機城市」以為特色的自發性與生活性也很難保留下來。寬頻網路、電信系統、捷運、金融服務等現代化建設,都需要國家權力的介入,至少,它們需要一個龐大的機構來做非人性的設計規劃與執行。另一方面,像星巴克那樣能提供「無名性」服務的跨國性大公司,本身也絕非是靠著有機原則發展起來的。忽視差別與個性的,對效率與利益的追求,認錢、認證件、認密碼、不認人,現代大都市早已拋棄了有機城市的生存之道。
 
在現實裡,這兩者當然可以某種程度的碰巧混合在一起。但在原則上,它們是互不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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