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週四外婆緊急轉送到台北榮總開始,這幾天我每天都要花上至少三個小時的時間去探病。其中兩個小時是搭捷運加上轉車的時間,探病的時間只有一小時。不是我們不肯多看,而是加護病房每天只開放上午與晚上各一小時。剩下的時間裡,有我的大阿姨一直守候在外。我媽媽與小阿姨則在新竹陪伴我外公。
 
看著年邁的長輩的衰老、病危,晚輩的哀痛、不捨,親人們的聚首、話別,讓我想到了在美國常看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他的電影,真的是到了一種登峰造極、出神入化的極致,永遠是那麼的簡樸,永遠是那麼的雅致。講的都是生老病死之事,提名不外乎春夏秋冬,草木花蟲。生活中平凡的瑣事,在他的帶動之下,顯得那麼的悠遠、寧靜、寓意深長。
 
小津的終身大事
 

聞天祥 2003/12/19

 

小津安二郎的晚期作品,有不少討論到父母與子女在面臨「結婚」這終身大事時的心理調適問題,有意思的是小津本人卻沒有任何婚姻紀錄。

小津的父親是所謂的「松阪商人」,按傳統在家鄉與京城分別開店,所以小津和他的兄弟姊妹都在鄉下受教育,父親則在遙遠的東京照顧生意。因此小津的少年、青年時代,幾乎是在父親缺席的情況下長大的。小津的母親因此對他十分嬌寵,他幾乎可以為所欲為。相較於兄弟們出色的課業表現,他的成績只算平平,反而是對電影的興趣十分濃厚。但小津之所以能夠自由自在看電影,除了父親不在、母親溺愛之外,還因為1920年,也就是他17歲那年,被趕出了學校的學生宿舍。

為什麼被逐出宿舍?這得歸因於「稚兒事件」。在當時嚴禁男女交往的教育制度下,中學裡高年級男孩與低年級男孩之間發展出以書信表達愛慕(甚至包含肉體關係)的「稚兒」傳統,在小津的求學時代仍然盛行,但新來的校長卻對此事頗為反感,並強調嚴格查辦。而小津寫給一位學弟的露骨情書被查獲,也因此被趕出宿舍。關於小津這段愛慕(初戀?)是出於什麼原因,或者產生什麼影響,似乎沒有太多研究或討論,只知道小津戰後曾因為當年在「稚兒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舍監,而拒絕原本答應出席的同學會,依稀可以看出此事對他的傷害。而小津日後與同性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麼「蛛絲馬跡」供後人捕風捉影,而和異性之間也沒有太多火花,他和幾位認真交往過的女性究竟到什麼樣的程度,不只小津、就連那幾位女性都未曾提起;五田麟太郎雖然寫過小說,影射小津和一名藝妓過從甚密,但也不能證明什麼。小津之愛,也成了一股謎團。

小津終身未娶,卻事母至孝。小津的母親原本和小津的弟弟妹妹住在千葉縣,後來小津定居於北鎌倉(1952年,49歲),母親也搬來一起同住。無論研究小津的專家佐藤忠男,或小津的長期編劇搭檔野田高梧(1893-1968),都認為小津其實是個害羞靦腆的人,佐藤甚至認為這是小津未娶的最大原因。野田則回憶,小津雖然會假裝一副對媽媽很粗魯的模樣,但無論到哪裡總不忘為媽媽買禮物。而小津的媽媽也會不拘小節地開玩笑:「今天剛好安二郎的妻子不在家,我這個老太婆接待你,請別介意(註1)。」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資料足以顯示小津的母親對他未娶之事,以及母子倆相伴終老(小津母親於1962年2月4日過世,小津則在一年多後,1963年12月 12日病逝),到底有什麼樣的想法。倒是小津後期多部雋永的經典,都細膩刻畫了類似的家庭關係:喪偶的父親或母親,與女兒同住,作女兒的為了怕對方孤單而不願出嫁,父母則擔憂自己耽誤了女兒的婚期。作為一名男性,小津本人似乎沒有類似片中女兒的難題,而是傳宗接代的壓力。但兩代同居,相依為命,彼此為對方設想卻不道破的心理,卻似乎能從小津和母親的關係中,看出端倪。

關於這類親子相伴、卻因婚姻而被迫改變的作品,首部傑作應屬1949年的《晚春》,這也是小津與野田高梧繼《溫室姑娘》(1935)後,久別重逢之作,野田也從本片一直與小津合作編劇到後者去世為止。影片描述女兒(原節子飾演)與喪偶的父親(笠智眾飾演)相伴,情願錯過婚期也不以為意。但父親不願耽誤女兒的終身幸福,於是謊稱自己要再娶。女兒信以為真,這才決定嫁人。在婚禮前,父女倆結伴去京都旅行,父親在旅館裡告訴女兒別為他擔心。女兒結婚那晚,父親獨自回家,空虛地坐在一個人的客廳裡,默默地削著頻果。研究小津電影最有成就的西方學者唐納瑞奇(Donald Richie),讚美片中一場觀賞能劇表演的戲裡,女兒感受到鰥居的父親對一位相識的女性(三宅邦子飾演)似有意思,台上的演出與台下的動作交互進行,寄無常於形相(註2)。而對小津的影迷而言,原節子從這部電影開始參與小津電影,也成為小津電影中最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片中隱含的戀父情結,在她古典婉約又充滿神秘感的詮釋下,濃情厚愛也有著含蓄之風。她與飾演父親的笠智眾,此後在小津電影佔有相當重大的空間。

比《晚春》晚兩年的《麥秋》(1951),乍看之下好像是《晚春》的姊妹篇:片名都點明季節,背景都是鎌倉,劇情都圍繞女兒親事,最後家人也因女兒出嫁而離散。有趣的是笠智眾和原節子在本片雖然還是一家人,卻從父女變成了兄妹,父親則由菅井一郎飾演。原節子還是飾演一個已到適婚年齡但還未出嫁的女子,上司想把中年的社長介紹給她,他卻選擇了喪妻後和女兒、母親同住的鄰居(二本寬柳飾演),這個對象是她二哥的同學,二哥在大戰身亡,雖然從頭至尾沒出現,卻在片中產生了舉足輕重的份量。儘管父母兄嫂對女主角的決定大惑不解,覺得她未免太委屈,但她卻安慰他們認為自己這樣做反而會有幸福。小津曾說他在《麥秋》想拍的不是故事,而是「輪迴」、「無常」等深奧的主題。從本片出現小津電影中少見的三代同堂、女兒最後選擇嫁給二哥的同學、新娘出嫁的行列走在等待收成的麥田上……,如是的韻味,幽然而生。

《彼岸花》也是一部嫁女兒的電影,完成於1958年,但是和前述兩部作品又非常不同,除了是小津安二郎第一部彩色片以外,也是一部難得的喜劇。在本片飾演父親的佐分利信是個表面開明、內在保守的人,人家的女兒自由戀愛是好事,自己的女兒卻絕對不准。因此當大女兒(有馬稻子飾演)瞞著他結交男友,甚至提出結婚要求時,他大發雷霆。雖然後來不得不同意婚事,但還是一張頑固的嘴臉。雖然這個父親有點表裡不一,令人啼笑皆非,但他的感受真實、有趣又帶點悲涼。最後聽說女兒因為沒有得到他的祝福而耿耿於懷,又急忙搭火車前去女兒位於廣島的新居。矛盾之餘,也看到了作爸爸的複雜心理。當初小津並沒打算把本片拍成彩色,但因為松竹好不容易向大映借來「日本小姐」山本富士子,於是總裁親自提出要求拍成彩色片。也沒錯,本片確實群集了當年幾位響噹噹的女明星(還包括田中絹代在片中飾演母親),光看她們就值回票價。然而小津是不拍則已,一拍就讓紅色茶壺無所不在得令人難忘。在他後來的彩色片裡,紅色小道具成為無人不知的必備閒角。

到了《秋日和》(1960),主題依然是女兒的婚事,不同的是關係人物不再是父女,而是母女,而且原節子也升格成了寡居的母親,女兒則由秀麗的司葉子飾演。在亡夫忌辰這天,三個丈夫生前好友一道來弔唁,他們三個年輕時都愛慕原節子飾演的角色,並請纓要為她的女兒作媒,但女兒覺得自己出嫁後母親太孤單,婉拒了三位世叔的好意。三人想到若是作母親的也再嫁,事情不就解決了。於是慫恿三人中已喪妻的北龍二和原節子結婚。和《晚春》類似的是,作女兒的剛聽到鰥寡的父母有再婚的打算時,都非常不以為然,但最後成婚的卻是自己。出嫁前的旅行,則是親子互訴心事的最後時光。故事發展到最後,各式人物逐一離場,只剩下本來就失去伴侶的主角,孤單面對一室的寂寥。為了片中的女性形象,小津特別選定藍白主調,鋪陳女性形象。三位歐吉桑的多事又多情,則在哀而不怨的氣氛中添加了幽默笑果。

最後自然是小津遺作《秋刀魚之味》(1962)。在構思本片劇本的時候,小津的母親過世,也因此和過去幾部作品類似的故事相較,小津在這部電影當中流露的苦澀,似乎最濃,一如片中所描述的深秋。這回是作父親的笠智眾遇上中學老師,發現老師晚年和沒嫁的女兒一起生活,彼此都不快樂。他看在眼裡,才開始害怕誤了女兒佳期。其實還是晚了,女兒嫁的不是原來的意中人。而女兒出嫁後,老爸爸則在酒館醉倒了。《秋刀魚之味》不像《麥秋》可以輕易而有自信地說出「幸福」這句話,反如老僧入定地面對了人生本就如此的遺憾與難以完滿。長年獨身的小津在此時失去了他最愛的母親,想必悲哀寂寥之情也影響到他刻畫笠智眾在電影最後的悵然若失,何以如此感人又爐火純青。

這幾部作品都處理了原生家庭隨著婚姻而斷線的必然命運。小津也曾說過:「從父母和子女發展的關係,我可以刻畫出日本家庭制度的瓦解。」在他最知名的作品《東京物語》(1953)即描述一對老夫婦大老遠去東京探視他們已經成家立業的子女,但子女們各忙各的,根本無暇照顧他們,結果唯一體念他們的竟是守寡的二媳婦(飾演此角的原節子也因此片不朽)。小津對家庭結構的變遷是有一定遺憾的,正如他明白人世的安樂會隨時日有變,這也是他講的「無常」。然而從他的電影和他的人生合觀,小津之所以不婚,除了大家都不再提的稚兒事件與常提的害羞個性外,是否也為了阻止他於電影中所描繪的遺憾,在自己與母親的真實人生上演?

■註1:野田高梧,「小津安二郎這個人--交遊四十年的漫憶」,2003香港電影小津安二郎百年紀念展特刊,P.66。

■註2:Donald Richie,「寄無常於形相--談小津電影中的表演」,昌明譯,2003香港電影小津安二郎百年紀念展特刊,P.14。

■作者介紹:聞天祥,聯合報、中國時報影評人, 世界電影、今周刊、幼獅少年、天下等專欄作家。國立台灣藝術學院電影系兼任講師,第四至第八屆台北電影節節目策劃。

■本文轉載自『尋找小津—一位映畫名匠的生命之旅』(台灣電影文化協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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