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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不愛睡覺的家具A學長傳給我交工樂隊的一首「日久他鄉是故鄉」。唱的是外籍新娘的心聲。
陳思賢老師常愛說，一個作品一旦產生之後，如何被人解讀就不是作者可以預期的了。「日久他鄉是故鄉」講的明明是外籍新娘，我心裡想到的卻是外省人。
這些自外於台灣的人，常被某些不同情他們的批評說，來了台灣五十年，吃台灣喝台灣的，卻還不會講台灣話，又不愛台灣，實在可恨。
這樣的講法當然道出一部份事實，而且我認為，也是有道德根據的。然而，或許少了那麼一點同情心的成分。如果考慮一下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被迫來台的，或許那些批評的語調可能稍微緩和一點。他們不只是被逼的來台灣，甚至他們也是被逼的參加國民黨部隊的。
是誰逼他們的呢？當然是國民黨，但如果沒有國共內戰，或說遠一點，如果沒有日本侵華，如果沒有清末民初的列強割據，國民黨也沒有必要採取當時的措施。整個大歷史結構下的悲劇，誰抗拒得了？
從某個角度來講，國民黨當然是個不義的政權，但是受害的民眾不能說只有本省人。難道「中國人」不也是深受其害嗎？否則當初廣大老百姓怎麼會棄暗投明，捨國民黨而親共，終於讓她丟掉了大片江山？至於隨KMT來台的「外省人」，也不能說沒有飽嚐她的荼毒。丞儀學長轉給我一篇王鼎鈞的文章，上面血淚斑斑的記載了腐敗的KMT將領如何用步槍與刺刀逼著一群來自山東的青年學子去「投筆從戎」。
當然不少外省人託KMT的陰庇過著舒適的生活，但除了那些集中在台北的政經權貴之外，大部分的外省人也不過是只圖餬口過日子的小老百姓。反過來說，KMT特意照顧這些外省人或許是本省人的不公，可是如果果真遺棄他們，任由他們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自生自滅，未免更加不義。
我的親戚中有人會抱怨：「我那個國小同學什麼也不會，只不過靠著賣了一塊祖先傳下來的農地就過個暴發戶的日子，我們外省人努力一輩子也賺不了這些錢」。這當然不是公允的說法，可是卻部分的反映了這群異鄉客的心聲。
大陸的同學會抱怨，KMT去台灣的時候把當時的優秀人才都帶走了。反過來說，這些優秀的人才如果當初有機會繼續留在自己熟悉的家鄉求發展，之後他們的成就或許會比現在在台灣要高得多。來台灣之後，什麼也沒有了，除了靠KMT在公務機關裡安插的職位以外。
當然有外省人靠得這點方便飛黃騰達了，但看不見得是不少混得不怎樣的中下階級。我當兵時服務的做愛調情科的老溫科長就常感嘆，向他這樣的眷村子弟很多都是不學好的。他們的父親，大多數都是軍人，一來教育程度本來就不高，二來跟本也很少在家，因此跟本不會管教小孩。運氣更差的，父親在家中搬出那套管教阿兵哥的打罵教育對待小孩，孩子要學好也很難。莫可奈何，只好去混幫派。
雖然這麼說，我也不覺得這些陳年往事現在提起又多少意義。人的健忘導致了歷史的錯亂。當初痛恨國民黨的大陸同胞現在熱烈歡迎連宋的訪問。當初痛恨地主的農民現在歡迎台商的投資。當初痛恨共產黨迫害的外省人歡迎中國的和平崛起。當本省同胞罵起外省豬時，想到的多是二二八、陳儀、蔣中正，而少孫運璿、李國鼎、與十大建設。
言歸正傳，我想說得是，今天的外省人的不幸，在於已經搞不清楚他的故鄉到底是哪一個了，或者說的更悲觀一點，外省人已經不可能有一個故鄉了。
外省人一心想著中國？錯了，如果他們真的想著中國，早就都一去不復返了。相反的，他們氣憤的批評DPP與台獨，正是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卻不敢承認，除了台灣，他們哪裡也去不了。他們懷念兒時、少時的故鄉，可是當他們回到那裡時，就算沒有感到那種被當作散財童子的心寒，也難免「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淒涼與疏離。
今天富裕舒適的台灣不能不說是他們辛勤耕耘半生的結果。台灣已經在事實上是他們的故鄉了。他們在年輕時已經離開過故鄉一次，不可能在垂暮之年再承擔一次這種痛苦。
他不是不愛台灣，而是當他賴以為繼的信念與企盼不斷的遭到質疑、詆毀、與貶抑時，更不敢接受海峽對岸那個他心底的故鄉早已遺棄了他的事實，更不願承認他是毫無選擇的被迫留在這個他一直以為是異鄉的故鄉上。他不是不願大方擁抱台灣，而是不敢承認他被拋棄了，也不願擔起拋棄故鄉的罪名。
有些外省人在期盼兩岸統一後，英明的中國共產當會回給他們應得的地位。我敢說他們必然要失望的。就像陳總統的當選打擊了台獨的夢想，政治現實往往不按人們的預期前進，兩岸的統一必然會無情打擊外省人一廂情願的奢望。共產黨為了安撫人心，必然不可能膽敢區分本省人與外省人，必然刻意忽視外省人這樣的族群（除非共產黨傻到會再犯一次國民黨曾經犯下的錯誤）。不願面對自己心底上的創痛的外省人，一直活在自己夢裡的故鄉的外省人，免不了要繼續做政治上的異鄉人。
＊＊＊
我的另一個親戚曾跟我抱怨，他受不了民進黨動不動就二二八二二八的掛在嘴巴上，好像外省人一生一世都對不起本省人一樣。我當時沒有反駁他。因為我也不懂那些受過二二八的傷痛的人到底痛到什麼地步。同樣的，我也不得不想，或許我本省籍的朋友也不一定能體會我上面說的那種複雜的情緒。
寫這些，不為了為外省人辯護、更不敢說代表所有的外省人（或許只代表我自己吧），只是因為相信多一點溝通與相互瞭解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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