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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奧圖這個可憐的老人(沒拿到今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演這位偉大的政治家。從幕後製作的人名上看來,電影可能是義大利人拍的。謝詞的對象中包括突尼西亞政府,因此大概有些場景是在北非當地取景。戰爭場面與一些特效比較粗糙,遠不及好萊塢,不過這到也無傷大雅。但它的敘事手法與想要傳達的含意非常動人。
整個電影開始於奧古斯都的指定接班人、他最忠心的朋友、多年的戰友、他的女兒Julia的丈夫,Agrippa之死。這一事件為這位西方史上的第一位皇帝的繼承問題揭開了序幕。奧古斯都期望可以建立起以血統為根據的繼承原則。他愛自己的女兒與他的親生的兩個小外孫,並想把帝位傳給他們。但綜觀當時局勢,列強環伺,個個虎視眈眈的欲圖謀問鼎,奧古斯都發現在他死後無論如何他的女兒或外孫都不可能順利接位。而如果他們的權位不能被鞏固,他們作為可能合法繼承人的身份會陷他們於待宰羔羊的險境。因此,奧古斯都接受他的第二任妻子,當時的皇后,Livia,的建議,傳位給Livia的兒子Tiberius。Tiberius是位成功的將軍,深受士卒喜愛,就事論事,他是帝位的絕佳繼承人。但奧古斯都有所掙扎,因為Tiberius身上不是流著他的血,他是Livia與其前夫的兒子。
皇后可以有前夫?這個孩子還有可能當上皇帝?這真是看慣中國政治的人不能理解的。但這確實也反映了羅馬人的婚姻觀念與帝國草創前期的制度上的模糊。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Julia與Tiberius結婚:一則Julia與其子可以受到Tiberius的保護,二則Tiberius死後,Julia的兒子也可以名正言順的即位。此乃兩全其美之計(還是有一個萬一:要是Tiberius另有親生子嗣,而Livia與Tiberius想要讓一個有他們家純正血統的孩子繼承,Augustus死後他的兩個小外孫就死定了),唯一的問題就是Julia已心有所屬。Julia嫁給Agrippa就已經是個政治婚姻,Agrippa在奧古斯都還只是Octavia的時候就是他的老戰友,年紀足以當Julia的父親。現在Agrippa死了,她希望有她的自由與愛情。她為她的父親與帝國的穩定與和平已經做了夠多的犧牲了,然而他的父親希望她再犧牲一次。
於是,電影就在奧古斯都與其女之互動中展開。奧古斯都得藉由回憶故往種種來向Julia說明為何他為何要求她為羅馬犧牲。在這回憶中,奧古斯都告訴我們他之所以跟隨原本是他的叔叔後來成為他義父的Ceasar從政的原因,以及當時羅馬的政治環境與他當上皇帝的經過。
雖然我們常說時勢造英雄,但實際上儘管是頂天的大英雄,在歷史轉折的那剎那,往往也不見得真正抓準潮流的脈動。當日漸擴張的羅馬正逐步轉向一個東方式的帝國時,原有的政治結構正在迅速瓦解,並無情的把要如何因應新局面的重擔拋在政治家的身上。凱薩失敗了。他結束了共和,但在要如何開創新局時失敗了。在中國,秦帝國完成了了中國走向一統的過程,但手段有問題,國祚終短。類似的,後來,當項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曹操說「若天命在吾,我為周文王矣」這樣喪志的話的時候,他們反應出來的是政治人物在面對時代的巨變時的無力與茫然。這些人的困難是,他們或許意識到新時代的來臨,但不知道如何以具體的政治設計來處理。然而有另一種困難,其中的政治人物固然很清楚的看到了新時代的降臨,但不能自拔於舊制度、舊思維當中。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大概是這樣的人。
奧古斯都成功了。
有趣的是,我們看這些西方古典時代的政治家的事蹟,可以發現一個道理。往往一個具有承先啟後之功的大政治家都有一個特點,他們的身上都流有兩種血:他們要不是出身貴族而選擇站在民眾這一邊,就是出身微寒而吸收了貴族的理念。他們有絕大的包容性。這樣的策略讓他們能夠爭取不同社會階層與族群的支持,如雅典的Solon、Peisistratus、Cleisthenese、Pericles,羅馬的Ceasar、Augustus。
然而,如果奧古斯都是一個政治上的大天才,他這方面的成功卻是以其家庭的失敗為代價的(呵,這讓我想到摩門教常愛說的「沒有一種成功可以彌補家庭的失敗。」)。
「For Rome, for Roman, for peace, for the Empire」,奧古斯都犧牲了一切他的私人情感。為了政治操作所需的財富,他娶了比他大二十歲的貴族。而後,為了更多的財富,他又娶了另一個貴族Livia。為了安撫敵人,他讓他唯一的親姊姊Octivian嫁給安東尼。他媽媽反對,他勸他媽說這是為了Rome。他媽媽反問:「Who is Rome? I've never seen him.」因為沒有兒子,他要Julia嫁給Agrippa。為了帝國有個合法且穩固的繼承人,他要Julia嫁給Tiberius。當Julia醜聞纏身時(我們不能不說始作俑者正是奧古斯都),他不得不忍心驅逐他身邊最親的人。
Livia雖然愛著奧古斯都,但為了她自己的兒子Tiberius的帝位(事實上,我猜想,Livia之所以為其子圖謀皇位不單純的只是因為對權力的渴望而已,而更可能的只是為了一個極單純的目標:生存。因為若是Tiberius當不了皇帝,其身份與權力都會成為其他政敵覬覦貪羨的對象。Tiberius跟那兩個小外孫一樣,不是皇帝就是屍體。),她必須對Lullus暗殺奧古斯都的陰謀假裝視而不見。Lullus雖然愛著Julia,但為了復仇(Lullus是安東尼與Octivian之子,也就是奧古斯都的外甥。安東尼在Actium被奧古斯都擊敗後自殺,因此Lullus把他的舅舅,奧古斯都,看做是殺父仇人)與自身的安全(奧古斯都隨時都可以下令殺了這個外甥,只要他更把Lulus看做是他的死敵的兒子而非他的外甥)也非置奧古斯都於死地不可。
親情導致脆弱,但"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laws for a leader: weakness is not allowed, no matter how much pain there is for me or for others",這是凱薩給屋大維的第一個告誡。而第二個告誡是:"What I ask from you is your life, nothing less."(為了政治上的成功你得付出你生命中的一切)。屋大維並非天性特別勇敢的人(正史裡有記載他在一場戰爭中的怯懦讓他為時人所恥),但為了政治,他在傷風的時後得離開母姐,隨凱薩上場打仗。在骨折的時候,得從馬其頓趕回羅馬與政客周旋。他知道他對不起Julia。老人為女兒的流放掩面哭泣。但抬起頭來,眼神依然堅定。
奧古斯都告訴Julia,他之所以必須承擔這一切,是因為他是凱薩的兒子,因為他是chosen by gods。而如果Julia必須犧牲,那不是為她的父親而牲,而是為了那位奪去她父親之一生的命運之神而犧牲。
但我們可以跟著Julia一起質問奧古斯都:你說你要繼承你的義父的遺志,但難道你的女兒沒有她的理想嗎?你說你愛羅馬,但你為了鞏固權力加入安東尼對羅馬貴族的屠殺。你說你愛和平,但你總以和平為藉口發動戰爭。你說你愛羅馬人民,但你與安東尼的鬥爭讓羅馬人民斷糧絕食。你說你愛Octavian,但你明知道他與安東尼的婚姻不可能長久,甚至利用他們的離婚作為籌碼向安東尼宣戰。你愛Julia,卻一步步把她推向深淵。你說你愛正義,你卻要你身邊的人一個個為你犧牲。
這裡我們看到另一種形式的政治原則與家庭倫理的衝突,而此衝突又與Sophocles藉Antigone與Creon表現出來的衝突不太一樣,但似乎更為深刻而更具悲劇性。與奧古斯都相比,Creon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二流政治家,他的禁止民眾為叛國者收屍的律令直接挑戰了Antigone信奉的家庭血親的倫理。Creon個人最後落得以失去了所有家人的悲劇收場,反映出Sophocles很清楚的想現出來的價值觀:Creon錯了。可是在奧古斯都與Julia(還有他其他的親友)的矛盾中,奧古斯都到底犯了什麼錯不是很明顯。可以確知的是,奧古斯都並不是那種但圖私利的政客。據說,即使貴為皇帝,他一生仍保持那種農夫般檢約樸素的生活。
習慣於特定價值觀的我們很可以說奧古斯都在做權力的考量時忽視了任何一個個體都應該享有的基本人權,但若我們看看當時的羅馬已經歷經了將近兩百年的動亂,我們很難說他穩定壓到一切的思維是錯誤的。
可以說,一種一切權力都集中在少數人手上的政治體制是這一悲劇的主因之一。因為權力過於集中,奧古斯都的一言一行都牽動著整個帝國的興衰。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全然犧牲自己。我們可以看到,他妹妹與安東尼的政治連姻對羅馬的重要。當Octavian與安東尼的兒子出生時,詩人Virgil(or Ovid?)讚美這個小嬰兒的降臨為地中海世界帶來和平。同樣的,如果他對他女兒一時心軟而放棄了她與Tiberius的婚姻,我們也可以猜想他死後羅馬很可能會再陷入動亂。
相反的,如果今天奧古斯都不是皇帝,而只是一個元老、甚或只是一個公民,這些悲劇可能就不會發生。或是他仍是一個政體的領袖,但那是一種講究權力分力與依法辦事的民主政體,那這悲劇可能也不會發生。
不過進一步問,我們真的能找到一種政體,它是可以完全解決這種衝突的嗎?還是說,這種公與私之間的衝突必然的要伴隨著我們各種可能的政治社會呢?我以為答案是後者。
人世間所有的「善」都是複雜的,因為總是當所有的質素都能保持在一種和諧與平衡當中時,方得以謂之「善」(好像賈平凹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因此,真正的善往往都是具象、短暫、而有侷限性的。然而,凡是關於人群之社會性的東西,都要求一種簡單、普遍、而具有一致性的原則。把一致性原則套用到個別的具體事件上時,暴力就是不可避免的。清官難斷家務事。
如若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就無正義與不義可言。若這世界上只有少數幾個人,彼此都相互熟識,相親相愛,也不必有正義。正如亞裡斯多德說的,philia可以凌駕於justice之上,朋友之間不需要談正義。但當人越來越多、聚落越來越大時,我們就得有政治,而政治本身就是在一種在反正義的東西裡面尋求一種最大可能之正義的嘗試。
當然,我們總是要在政治裡尋求正義,但我們或許也得承認,我們之所以聚集成一政治體的根本原因卻不是為了正義。Plato在理想國第二章(?)裡解釋國家形成的過程,舒適與安全的生活還是最主要的。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我們可以同意亞理斯多德的話,的確,國家的目的是最高的善。然而,國家的原因卻不見得是善,卻是利益。而國家的原因與其目的之間或許很難找到妥協。這或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就好像我們也很難在生活的現實與生命的理想之中找到平衡。
西方大皇帝的故事讓我想到中國的皇帝。秦始皇的嫡長子贏扶蘇、漢武帝的嫡長子劉據,皆既仁且孝,卻在宮廷鬥爭中死於他們親生父親的手上。那時,贏政與劉轍的心頭可曾一痛?究其近者,當我們的總統在他殘疾的夫人、不太乖巧的兒女與女婿以及政治之間做抉擇時,他可曾徬徨無助?
我想,如果我們要害一個人,最好就是給他很多的權力。如果他是個好人,他的良心與責任感會把他累死。如果他是個壞人,他的貪念會讓他遺臭萬年。
終於,奧古斯都的兩個小孫子也一一病逝。老人此時似乎終於看透了。這位可能是西方歷史上權勢最大的人說:
Fever took them both. The gods wanted it that way.
And I am tired.
I have done all I could do.
I can control nothing.
I am a master of nothing, not my life, not my death.
I am in the hand of gods, like any mortal.
And if the gods have sent someone to save the world,
I am not that one.
And I am tired.
I have done all I could do.
I can control nothing.
I am a master of nothing, not my life, not my death.
I am in the hand of gods, like any mortal.
And if the gods have sent someone to save the world,
I am not that one.
接著對既是情人也是政敵的Livia說:
It is a lesson you should have taught me a long time ago.
I wonder how happy we might have been if you had.
I wonder how happy we might have been if you had.
臨終前,想到幾乎所有身邊的人都已早他而去,老人感慨:
The price of long life seems to be loss.
老人在世時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
If I have acted well in this comedy called life,
please applaud.
老人很有斯多葛學派那種堅毅的精神,才能雍容的把這tragedy看作comedy。
奧古斯都幸運的是,Tiberius儘管不是他的骨肉,卻是一個足以繼承並光耀他的羅馬帝國的繼承人,他成了奧古斯都之後另一個鞏固羅馬帝國的偉大政治家。然而,奧古斯都不能逆料的是,就在他的治下的第二十三年,在帝國邊陲的一個小鎮Nazareth上,誕生了一個嬰兒。他要我們學著以一種全然不同於羅馬政治家的眼光來看人生、命運、世界、與正義。他的光芒要使所有的羅馬皇帝都黯然失色。西方的歷史就這樣在一個小馬棚裡翻開了下一頁。
然而,基督教把希羅古典世界複數的gods改成單數的God。人類之間的征伐沒有結束,只是換個形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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