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星期六早上我去學校參加一場亞洲研究的研討會,這個是一個為期兩天的研討會,每天都有好幾個會期,每個會期又都有三四場的小組討論。我挑了一個「The political culture and religion of 20th century China」去聽。

三位講者。一位美國教授報告了他關於中國民間信仰的研究,他說清末民初的讖緯符咒是有其淵遠流長的道教源頭的。一位來自柏克萊的中國歷史系博士生報告了民初各派知識份子(章士釗、梁啟超等)的政治理念的路線之爭。另一位同樣來自柏克萊的中國歷史系博士生的研究是關於民國二十三年蔣介石推行的新生活運動。有趣的是,在之後的討論時間當中,幾乎所有與會學者的關切都集中在那篇有關新生活運動的文章上。

為什麼呢? 想想也不奇怪,中國過去的民間信仰不要說對西方人來說沒有意義,就算對我們來說也是很陌生。民初學者的路線之爭,無論是從最具民主自由意識的共和派,到較溫和穩重的君主立憲派,再到最保守的保皇派,基本上都是套西方的理論來自圓其說,從西方的立場來看,不過就是東施效顰,依樣話葫蘆。 而新生活運動體現出來的是一個始終不忘做之君做之師的傳統國家的心態與作為,這點正好投西方人之所好,因為它就算不是反映出中國的落後,也凸顯出了中國的不同與特殊。

會後恰巧有個機會與會中的學者共餐,而從這個簡短的對話當中也可以發覺一些有趣的現象。美國的學者跟中國學生聊天,關心的是西方應該如何利用這次奧運的機會來要求中國改善人權問題(儘管他們都相信中國常被西方世界誤解也認為西方政府應該給中國政府更多的尊重),等到美國學者一走,等到這些中國學生一知道我是台灣人,就開始討論起台獨的問題了(儘管他們說他們理解台灣與中國的不同是存在的)。 你可以發現,人都是喜歡撿對他們自己來說簡單容易的問題來討論。

討論人權與自由,無論怎麼個討論法,美國人都是贏家。在這方面,美國就是先進,中國就是落後,剩下的問題只是我該如何同情你、理解你、幫助你、改變你、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好出於善意的管教你一下。 討論台獨,我中國就是崛起中的強權,而台灣不過是個仰人鼻息的邊陲小島,我試著尊重你、理解你,但台獨根本上是無理的、是無知盲從的台灣老百姓被心懷不軌的台獨份子洗腦後的結果。

美國學者大概不太願意去想,在西方歷史的大部分時間中,現代意義的民主、人權、與自由都不存在,而在這段時間當中,中國政府大致穩定的維持世界上最大最強的政治組織,孕育出幾個規模比西方大了好幾倍的城市、並完成了在很多方面都十分傲人的成就。當然,他們可以說,時代在進步,舊的東西就應該被淘汰。然而,除非他們完全否定柏拉圖、亞裡斯多德、斯多葛、奧古斯丁,否定和諧、情感、與道德在政治中的重要性,然後肯定的說當代這種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民主體制是最好且唯一的政治社會模式,否則他們在要求中國接受這種價值時就應該三思而後行。美國人為何不去想想,相對於他人、社會與整個外在世界而言,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唯一的?

然而,同樣可悲的是,中國人為了回應美國的這種要求竟然完全忘記自身豐富的傳統而胡謅出「經濟人權」這種東西。中國人什麼時候竟卑微到只能要求他的政府給他溫飽?

同樣的,中國人通常對"中國"一概念也不願意加以任何一點點的反思。他們先預設了中國的範圍與“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的真理性,再推論出他們想要得到的結論。什麼叫做「大家都是中國人」,什麼叫做「大家都是中國人,當然要是一個國家」,這些都不是問題。「台灣本來就是中國的一部份」,就是這樣啦。

當他們跟我說「『XXX』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台灣人的名字」時,不願意進一步的去承認這就證明了台灣已經有了一種不同於中國的文化。當全中國的人都欣然沈醉於被周杰倫的歌聲征服時,他們想的是要如何征服台灣。當中國人嘲笑台灣民主的荒唐時,他們得暫時忘記他們的貪官污吏的可恨。

中國人之中也有不少開明的人會說:「台灣要獨立就獨立吧,我才不在乎台灣呢! 」但是為什麼台灣不是本來就應該是獨立的呢?為什麼台灣渴望被承認就不能像中國渴望被尊重一樣名正言順?

北京抱怨國家為了迎接奧運會對北京交通進行強行限制。江浙抱怨中央的計畫經濟阻礙當地經濟的自由發展。東北抱怨國有企業的民營化讓這個過去中國的重工業基地如今充斥的粗暴的下崗工人。山西抱怨國家刻意壓低山西煤礦的價格以利能源密集工業的發展,卻犧牲了當地的好山好水。然而,這裡面其實有一個一貫的邏輯:正如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江蘇、浙江、遼寧、山西、北京、上海、寧波、溫州、嘉興、紹興、揚州、吳錫、南京、蘇州、杭州、武漢、襄陽、宜昌、成都、重慶、合肥、洛陽、鄭州、瀋陽、大連、撫順、遼陽、旅順.........,別忘了還有伊犁、烏魯木齊、西寧、拉薩、日喀則....也都是中國的一部份。為了「中國」,大家都應該犧牲自己的自主與利益。

中國人何不去想想,固然大家都是中國人,這世界上有些事情我們是不應該以群體為名義去逼迫個體去做的?

海外的中國學人常不免在回到中國或是留在美國之間猶豫掙扎,一方面不捨得中國、一方面相信在美國可能獲得更安穩的生活。然而,同樣的邏輯用在不同的地方卻有不同的正當性。當台灣仰賴美國或其他外力來保障自身的自由安全與福祉的時候,是數典忘祖、媚外崇洋的分裂主義。中國人何不想想,一個人或一個國家可能完全有理由為了追尋更好的未來而向過去說再見?

然而,同樣可悲的是,台灣人竟想出來「去中國化」這種可笑的把戲。

 

二、

於是乎,這悲劇是雙重的。站在權力高位的人對下斥之以鼻、氣指頤使,不願反省;站在權力低位的人自亂手腳、病急亂投醫。誰都不會得到真正的益處。

然而,作為一個台灣人還是挺好的。正是因為我們處於權力的最低點,我們的一切都被否定掉,所以我們才能真正的一切重新來過。

 

三、

然而,台灣其實也不是最低位的。名為亞洲研究,誰關心緬甸、菲律賓、哈撒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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