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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表面看起來妮可與這個團體裡的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她是摩門教信徒,因為曾經與Carlie一起為教會工作過而認識,所以Carlie邀請她來。她之前念BYU,後來轉到UU。念的是廣播。她可能沒有其他女孩漂亮,但也說不上醜。在去程的路上,她跟Celest與BJ姊弟倆一開始也是有說有笑的,只不過她不喜歡BJ放的鄉村音樂而已。
 
不過有兩件事可以感覺出她不同於一般人。第一件事是在我們停車的時候發生的。我跟她都把車停在Carlie家門口。快出發的時候,Carlie的室友Katie跑來跟我們說車不能停在這裡一整天,所以我們得移車位。我動作稍快一點,開著車鑽進了旁邊的一個巷子裡。但我找不到適合的車位,就掉頭回去。回去的路上,妮可剛好開車迎著我對向而來。兩車擦身而過時,她停下來帶點慌張的問我到底我們該停在哪裡。我說我再去向Katie問個清楚,她就說:「好,等你問完之後再回來告訴我我們應該停去哪裡。」這句話如果是台灣人或任何亞洲人說出來一點都不奇怪。但這不是美國人的作風。美國人不依賴別人。
 
第二件事是她在上路後不久就開始一直不停的玩弄她的手機。好像是傳簡訊給她的朋友。
 
接下來在星期五與星期六兩天的行程中,她的話都很少。我的話少也就算了,我是一個外國人、英文不太好、不是摩門、本來也就與他們互不相識。可是妮可的話比我還少。其他人在開心聊天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角落暗處。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很明顯的,她沒辦法成功的融入這個團體。
 
星期天下午,大家一起去climbing的時候,妮可就沒來了。我問大家她跑哪裡去了,Celest說:"She is not feeling good. She is staying."
 
星期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左右的時候,我去洗澡,卻忘了拿肥皂,於是從浴室走回營地。路上Celest遇到我,問我有沒有看到妮可。她說妮可不見一陣子了,她有點擔心,於是拿著手電筒到處在找她。我也幫忙找了一下,我還去了營區門外的Burger King找。沒找著之後我就去洗澡了。洗完澡之後,我看到Celest又帶著Dan出來繼續找妮可。Celest說她去女生廁所找過了,也沒見到妮可。當時雖然天氣不好,但似乎也沒理由假設妮可發生了什麼意外。再說,我也幫不了什麼忙,於是我就去睡覺了。十二點多了,帳棚外的風呼呼的刮,我聽到外面還有人在喊著妮可的名字。
 
星期一早上六點多我起床去撇條。離開廁所我聽到背後有人叫我,妮可是也。我對她說:"Nicole, where have you been?  Everybody was looking for you!" 她卻很驚訝聽到我這麼說。她說昨晚她本來是要回來的,可是營地前的一條小溪旁聽到響尾蛇唰唰的聲音,於是她就跑掉了。之後她就去外面街上閒逛,還去了Romada旅社跟一些陌生人在聊天,一直到現在才回來。我跟她大致描述了一下前晚的情況,她開始有點不安了。
 
這時候在我們營地旁邊的另一群人中有個男生過來。他以前認識妮可,於是也加入我們的對話。他說他想妮可聽到的應該是抽水馬達的聲音。
 
妮可跟我說她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這麼緊張,因為其實星期六晚上的時候就已經做過同樣的事情了。她星期六晚上也離開了營地,星期天清晨才回來。她說當時完全都沒人注意到。
 
七點鐘,我跟妮可還在聊天,這時Devin起來了。他走過來,臉很臭的說他與Dan, Celest, Carlie四個人整晚輪流開著車到處找她,去了所有的醫院、旅館、酒吧,一直到六點才回來睡覺。話說完,Devin就回帳棚了。妮可感覺到,代誌大條了!
 
我原本以為Devin是嚇唬妮可的。後來我走進Devin他們的大帳棚裡,看見他與Dan, Celest, Carlie都在討論這件事。Celest一臉整晚沒睡的樣子。每個人臉上都透著疲憊、無奈、與憤怒的表情。我告訴他們妮可跟我說她前一天晚上同樣也不在,可是當時沒人發現。Devin不相信她的話。
 
之後一整天,沒有一個人願意跟妮可說話。那四個找了她一夜的人就不用說了。其他的人,BJ, Katie, Amy, James也不見與她說話。Robb偶而還會跟她說上兩句話。整群人裡面,只剩下我跟妮可還算是朋友了。
 
我不太清楚為什麼妮可還滿喜歡我的。我知道一個原因是我常常聽不懂她講的話(像是poopy face, piggy back, loopy brain),所以我的反應常常惹得她哈哈大笑。第二個原因是在去程的路上,她半靠在我身上睡覺。醒來之後她問我她會不會很重,我說不會。星期六,我們玩完泛舟之後開車回營地,在車上她把腳橫跨在我腿上,我也沒說什麼。我沒說話不是因為我沒話說,而是我實在不懂美國人的人際關係中那種親疏遠近的微妙關係。一個亞洲女生大概不會把她的腿橫放在一個男性朋友身上,美國人就會。可是這樣的肢體語言究竟代表什麼意義?我沒辦法掌握。於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過一會,妮可很認真的跟我說:"You are a nice person."
 
星期一早上我們去Arches National Park。BJ駕駛,我做前座。後坐上擠了四個女生,Katie, Amy, Celest,與妮可。Amy與Katie是那種很愛喳喳呼呼的女生。一路上她們倆與BJ跟Celest有說有笑,不時的還搖頭晃腦的大聲唱起Leona Lewis與Chris Brown的歌來。妮可像個隱形人一樣,不發一言的看著窗外。
 
在進公園之前,Adrian帶著大家去一個泉水處裝水。不知道為什麼,妮可沒有裝。到了Windows Sections的時候,妮可跟我說她需要Diet Coke。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沒有水。我跟她說她可以喝我的,她說不需要。我跟她說你不必跟我客氣,脫水可不是開玩笑的,會死人的。她又哈哈大笑。
 
整個上午她都沒喝水,直到中午左右我們離開公園去Wendy's吃中飯時她才點了一杯可樂。吃飯的時候我們十二個人剛好湊六張桌子。BJ很好心的拉了一張椅子給妮可。但是沒有一個人跟她說話。
 
大約四個小時之後,我們從Moab回到鹽湖城。大家在Carlie家前面的草地上互相道別。Celest跟大家說她要趕晚上的飛機回West Virginia。Devin邀請BJ去他家暫住。Amy用她的手機放音樂給Katie聽,然後兩個人一齊在草地上扭腰擺臀地唱歌跳舞。Carlie趕著洗完澡後和父母一起吃飯,叫大家先別離開。Adrian的妹妹來了,大家在討論他們姊妹倆有多相像。
 
妮可沒有跟大家說話,也沒人找她說話。她頂著一頭凌亂的頭髮,慌慌張張地拿了她的行李跳上她的車子,像是肇事逃逸的車禍嫌犯一樣逃離大家。沒人注意妮可。沒人談論妮可。沒有人替妮可說話。沒人記得妮可。好像從頭到尾沒有這個人一樣。妮可人間蒸發了!
 
我在妮可走之前把她的車攔了下來向他道別。她說她會打電話給我,會keep in touch。但是她沒問我的電話號碼。
 
我感覺這場面只能用bloody, brutal來形容。
 
 
 
二、
 
在我們眼裡看來,妮可的行為當然是不當的。她輕忽魯莽、忽略別人的感受、讓別人白擔心。然而要說她真的犯了什麼大錯卻也說不上。她不自私、不固執、不貪心、不愛現、對人也很和善。她跟這些人一樣,有著同樣的宗教信仰、類似的生長背景。她與Carlie應該有一定交情,不然Carlie也不會邀請她來。然而這個團體對她的回應卻是殘忍的。
 
在妮可深夜不歸之前,有一次我在營地桌上看見一本書,書名是"Forgiveness"。剛好BJ也在旁邊,我問他書是不是他的,他說不是,但是他說他看過這本書。這個書的作者是一位已過世的摩門教先知,BJ很喜歡他。BJ曾經做過摩門教的傳教士,就跟我解釋那本書封面上的畫的意義。畫中耶穌基督與一個婦人站在一起,被一群人包圍住。這個婦人犯了通姦罪,眾人想要將她處死。耶穌基督反問這群人說:「你們之中有誰沒有犯過罪的呢?」
 
顯然,妮可的運氣沒那位婦人的好。鹽湖城裡沒有耶穌基督為她說話。
 
 
 
三、
 
英文裡面有一些字在中文中是沒有的。其中有些字能夠反映出中美兩種文化的深層差異,例如Loser與Pride。中文中我們當然可以把他們翻譯成「失敗者」與「驕傲」,可是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因為美國人運用這兩的字的方式完全超乎我們的文化所能理解之範圍之外。你會聽到一個美國媽媽說"I am so proud of my son.",或是一個人對他朋友說"I am proud of you"。你絕不會聽到一個中國人說這樣的話,甚至,在中文裡「驕傲」幾乎是一個用來批評人而非讚美人的字。同樣的,我們幾乎不會用「失敗者」來罵人。但在英文中,loser可能是一個比任何一種髒話更傷人的一個字。
 
用Thomas Kuhn的話來說,就是loser與「失敗者」之間、pride與「驕傲」之間,有著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ility)。
 
因為我們自己的文化裡沒有相同的概念,我們很難理解這兩個字對美國人來說到底是什麼意思,也搞不清楚這兩個概念在他們的文化中到底有什麼樣的地位與作用。從以上妮可的故事裡面,我們或許可以看出美國人所謂的loser到底是什麼意思。
 
 
 
四、
 
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與世界上其他先進富裕的國家的國民比起來,美國人非常虔誠。然而,美國人的道德觀裡夾雜著非常重的異教色彩。譬如說,基督教教人要humble,絕對不會推崇pride的價值。這種異教的道德觀從希臘羅馬人而來,其所崇拜的不是善良(Good,是evil的相反),而是卓越、精湛(Excellency,是bad的相反。Excellencey是希臘文裡Arete的英文譯詞。在希臘文中,Arete與戰神Aris有同樣的字源)。希臘詩人Pinda說,神之與人不同,在於他們的power與immortality,而非moral perfection。悲劇作家Aeschylus則把arete當作戰場上的一種情操(J. K. Davies, 30)。與希臘人相彷,寬容、慈悲、體諒、同情、謙虛、溫順、忍耐,都不是典型美國人的德性。力量、勇氣、機智、自信、堅定、樂觀、開朗、雄辯、幽默、漂亮、英俊等等這些可以讓一個人拿出來「show」在眾人面前的價值才是。自私、慾望、野心也不見得是壞事。人類的進步往往以它們作為原動力。
 
Devin高大、爽朗、又會泛舟。BJ有雙漂亮的眼睛、帥氣的金髮、幽默,爬山攀岩都是衝第一個。他倆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Dan, James, Robb就黯淡的多。但Robb靠教大家攀岩贏得尊敬。一身純金髮色的Adrian的淺灰色的眸子裡總透著一種孤高冷酷。Carlie, Katie, Amy, Celest是熱情、甜美、無憂無慮的天之嬌女。對這樣的人而言,展現自我、獵取成功、享受生命是人生的目的。他們是會發光的太陽,並擁抱其他同樣能發光的人物。但若你只是平凡的小人物,不能讓人發笑、不能讓人驚訝讚嘆,如Nicole,他們不會為你浪費一分一妙。
 
把自己點亮是你自己的責任。沒有人有義務要來注意你、關懷你、幫助你。台灣人在爬山的時候,幾乎不自覺地就知道我們該互相幫助。男生該幫女生,有經驗的要照顧沒經驗的,走在前面的提醒後面的,扶一把,拉一下,輪流背行李,關心隊友體力是否足夠、是否需要休息,等等。這些對我們來說最自然的互動,對美國人來說是一種古怪、陌生的東西。人要靠自己克服困難,並且人只有在靠自己克服困難的時候才彰顯了自己的價值,才成為一個有「pride」的人。於是,他們享受困難與挑戰。
 
在星期天爬山的路上我看到了兩個很清楚的例子。第一個例子。我們在往攀岩的路上遇到一個小峭壁。這個璧應該是數萬年前的一個小瀑布,不高,但很陡,且都是很滑的石頭,沒有落腳的地方,所以很不好下。峭壁下面有一灘積水,爬下這個峭壁已經不容易了,要在跳下來的同時躲過這灘積水,不把鞋子搞髒,更不容易。但是,理論上,只要第一個下去的人站在底端托著後下來的人一把,後面的人都可以很輕鬆的躲開那灘積水。但美國人不會這麼做。想辦法漂亮俐落的爬下去是你自己的責任,是趣味之所在,是證明你很有辦法的工具。女生在逼不得已的時候可以接受男生的幫忙,但男人只能self-reliance。
 
只有一個人去幫後來的人。Adrian穿的是一雙很漂亮的鞋子,大家知道她不想讓鞋子搞髒,所以Katie就很好心的站在那灘水裡去扶還在上面的Adrian。這時Celest就大叫:"Oh, Katie, you are a teamplayer." Katie舉起雙手高呼:"You know I am always here for you." 但是,Adrian雖然藉Katie的肩膀撐了一下,她還是盡量想辦法自己跳過那水坑了。
 
第二個例子。在接近山路終點的地方,我們經過一條路,路的右邊一片山壁。山壁上方約兩公尺多處有一個大凹洞。Carlie, Dan, BJ爬了上去,耀武揚威的讓大家幫他們照了相。但上去容易下來難。Carlie要下來的時候,Devin就在下面張開雙臂準備接她,Carlie跳下來的時候被Devin抱住,算是過了這一關。但是,Carlie下來之後,Devin立刻就收手,留著BJ與Dan在上面不管,完全事不關己的模樣。BJ與Dan兩個左攀右趴的,一直找不到可以下腳的地方。此時下面的人都在鼓譟吶喊著,但沒有一個人要去幫他們。我注意到Dan露出有點不知所措的神情,於是我就回頭問Robb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幫他,Robb淡淡地搖搖頭。BJ與Dan沒辦法,只好很狼狽的硬跳下來了。
 
Robb的一句話把美國人的這種精神呈現的很清楚。在回鹽湖城的路上,我與Robb同車。我問Robb他是否覺得大家還會很生妮可的氣。他說妮可的行為當然是不對的,可是若是換做是他,他不會生氣。因為,他說:
 
I would assume everybody can take good care of themselves, so I wouldn't spend a whole night looking for her.
 
 
五、
 
對一個萬事萬物都以美國為尊的落後國家的社會科學學生來說,我們看到的美國是一個強調自由、平等、法治、尊重個體、包容多元的國家。對我們來說,美國的繁榮富強就是以這些崇高的理念為支柱建立起來的。然而,若是我們能進一步的去觀察美國社會,你會發現事情絕對沒有那麼單純。
 
這並不是說美國人並非真心推崇這些理念。真正的問題是這些高層次理念到底是怎麼來的?這些理念如何從人群中獲得持續而豐沛的力量來推動與落實?這些理念在美國社會到底有什麼結果?這樣的結果透過什麼樣的機制才發揮出來?人們如何切身處地的實踐他們?這才是問題關鍵所在。
 
若是你問我,我會就我自己親身的經歷回答你,美國人之所以極力推崇這些道德價值,不是因為美國人如魚得水般的生活在這樣的理念當中。答案恰恰相反。美國人推崇這些理念是因為在美國文化的底層裡面根本就缺少這樣的價值,所以他們才得不斷的大聲呼籲這些價值的重要。這些價值在美國社會裡真正的作用是扮演一種「救濟」的角色,以中和、均衡、抵制他們文化底層中過強的英雄主義精神。
 
這就好像只有胖子才會告訴你他需要減肥一樣。如果你聽到一個人說他要減肥,你就以為他是一個瘦子,這是很荒謬的錯誤。然而,這是一個雖然簡單的卻很容易被人忽略的邏輯。你在台灣看到「天下為公」、「大中至正」兩塊匾額的時候,絕不會傻到相信這就是台灣社會的寫照。一週五天,甚至六天、七天,一天一小時的政論節目一個接著一個開,這不是台灣政治清明、言論自由的結果,而是混亂的象徵。
 
關於美國文化中的這種矛盾,有一個最容易被中國人理解的例子,就是美國人所謂的家庭價值。在美國社會裡,對家庭價值的強調無所不在,從最底層的親子關係到最高層的總統大選裡的文宣口號。然而,任何一個中國人、日本人、或是韓國人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美國人幾乎根本沒有家庭價值可言。孫隆基先生分析過這個問題。他說,在中國社會裡若是有一個跳出來大聲呼籲要大家尊重家庭價值,那會是一個大笑話。因為家庭價值早已深深的烙在我們心底,想甩也甩不掉。美國人正因為家庭價值空洞薄弱,才覺得有呼籲的需要。進而言之,正因為美國人能感受到家庭價值薄弱所可能造成的危害,所以保守派人士在強調家庭價值的時候也常常陷入一種近乎宗教狂熱般的情緒。
 
另一個矛盾是美國人對秩序或法律的態度。教科書上都會把美國人描寫成守法重法的國家。這是事實。你只要看看美國人的交通秩序就知道了。然而,另一方面,美國人性格中幾乎都有一種很強烈的反抗既有社會秩序的衝動。這點我們從美國人對搖滾樂與西部電影的熱愛中都看得很清楚。一個更清晰、現實的例子是美國人「擁槍自重」的傳統。這傳統具體的呈現出美國社會裡的兩種相互拉扯的張力。一方面法律需要被尊重,秩序需要被維持;另一方面,國家是不可信的,每個人必須握有自保的權利與武力。這兩種力量互為表裡。正因為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傳統有可能將整個政治社會撕扯成碎片,美國人才會不厭其煩的去強調國家、法律、公平、正義的重要。
 
另一個相關的例子是,與我們相比,美國人非常不重視口頭上的承諾。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所以美國人重視契約與法律呢?
 
回到我們這個群體裡面,我們從Katie, Celest與其他人的互動裡又可以看到美國人對於團隊合作(team work)之認識與態度。從我上面的描述可以看到美國人基本上是不做team work的。因為如此,Celest才會很大驚小怪的大叫"Oh, Katie, you are a teamplayer."。同樣的,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申請美國學校或求職的時候,會被指導說一定要不斷強調自己是一個會team work的人。這是荒謬的東施效顰。與美國人相比,我們太懂得團體、團隊、合作的重要了。作為一個研究生或員工,我們應該自我要求的是獨立與創新的思考與行動,而非跟著美國人依樣畫葫蘆的強調自己會team work。這實在是一種不加反思地對異國文化胡亂接受的大錯亂。
 
 
 
六、
 
回到妮可身上。從妮可與這群人的互動之中,我們看到美國社會中不自由、不尊重他人、與不平等的一面。美國社會裡有一套不言而喻的人際互動的潛規則,除非你能證明你很優秀、很特殊,所以到不需要受這規則的約束,否則每個人都理當遵循這套邏輯。你在這套邏輯裡成功了,你就是閃耀的星星,否則你就是freak或loser,沒有人會同情關心你。這種成功者與失敗者之間的鴻溝是巨大的,而且巨大到讓我們不容易理解。若是誰有機會看到在Carlie家的草坪上那近乎崩潰的妮可與那群歡樂談天的人們之間的對比,他大概就能瞭解美國社會中的不平等。
 
其實好萊塢電影裡就常常以這種loser的落寞、絕望、與恐懼的心情作為主題。然而,好萊塢電影絕不會告訴你這個loser因為從親友那邊得到的關心與體諒而舒緩了他這種失敗的感覺,更不會告訴你這個loser透過頓悟或「看開一點」達到一種佛教式的無罣礙的涅盤狀態、或是道家所說的的逍遙與解脫。在美國文化之邏輯的主導下,這樣的電影的結局一定是這個loser透過努力與奮鬥最終也成為一個winner。
 
當美國人說人人都是平等的時候,他們說的是在理論層面上不否定人人都有能獲得成功的潛力。然而,在實際生活層面上,若是你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沒有人會在意你。當美國人說他們要尊重個體的時候,他們說的是一種概念層次上作為一種理念型的「個體」,而非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你若是不能活出一種有聲有色的精彩,不必期望別人會尊重你。類似的,雖說民主教導我們要學習去聆聽別人的意見,但那是一種理想。在政治制度與法律裡美國人讓每一個人的聲音都有管道被聽見。但在實際生活裡,若你想要別人聽你的,你必須strive,必須sharpen yourself。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儘管美國社會裡包含著諸多成為今天世人所力求效法的高層次理念,但這些理念在美國社會當中其實是一種相當複雜的型態呈現出來的。簡單的說,撇開這些能夠鼓舞、安慰人心的理念之外,美國社會其實極為殘酷與現實。而正因為在實際生活中美國人是極為現實與殘酷的,所以在國家與社會層面上他們才不斷的藉由宣揚平等、自由、多元、法治、民主、寬容來當作一種救濟。
 
 
 
七、
 
只是說,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不可以把美國社會中這種現實與殘酷的一面當作一種美國人的性格中自私、冷血的產物。對他們來說,這種現實與殘酷是人生的常態,甚至是一種你必須去接受、擁抱、克服的挑戰。這種挑戰甚至是一種正面的東西,因為它讓我們有機會證明自己價值。在磨練與競爭當中,人才會成長,社會才會進步,國家才會強大。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之下,美國人在面對這種現實又殘酷的環境的時候,並不沮喪或恐慌,甚至還非常享受這過程。他們相信這是他們的人生的一部份,是他們的國家與民族邁向獨立、茁壯、強大、更強大的必經之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他們的人生哲學。
 
所以,美國人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有一種莫名的厭惡。在美國人的通俗語言當中,"socialism"是一個有嚴重貶抑的概念。以前我有一個美國室友,他是一個念Computer Science的小男生。當他在批評今天美國政治的困境的時候,他就說現在他們的政府不再是democracy,而是socialism。前一陣子南美洲各國紛紛選出傾向socialism的政府,看在一般美國人眼裡,這是一種民主的退化。美國人不樂見保護弱勢的社會福利體制,即使他們的醫療體系荒謬至極。美國人反對政府過份介入市場經濟,即使貧富差距與大企業的壟斷越來越嚴重。美國人反對政府管制槍枝,儘管瘋狂仇殺事件層出不窮。為什麼?因為該為你的人生負責的不是國家,是你自己。
 
與這種艱苦自勵之精神實為一體兩面的是美國社會中的歧視問題。美國人歧視黑人、異邦人、同性戀、等等。這種歧視固然主要是源自無知、仇恨、與狹義的自我中心立場,但一切的背後也反映出了美國人推崇優勝劣敗的人生觀。這些人被歧視,是因為他們沒有live up to一個人應該達到的標準。如果我的祖先與我能夠辦到,為什麼你不能?
 
過去美國人也歧視女性,現在好了一點。然而,這背後的原因可能並非美國男人更懂得尊重包容,而是美國女人也學起男人來要求自己獨立、勇敢、堅強了。
 
 
 
八、
 
美國人並不傻。他們很多人都察覺到自身的這種底層的文化氣質。他們的反應則不盡相同。有的人相信這樣的文化是驅策他們民族走向強大的動力,而且是他們的祖先傳給他們的偉大遺產,因此,儘管很辛苦,他們還是很努力的奉行克守。有的則採取一種批判、反省的立場,認為這種對充滿男性氣質之堅強個體的過份崇拜已經導致整個社會價值的偏差,與許許多多較弱勢的社會成員的痛苦。
 
然而,無論如何,藉由不斷地努力將民主、法治、理性、尊重、包容、與多元等價值深化到他們的生活當中,美國社會還是保持在一種既穩定又活潑有朝氣的狀態當中。對民族的熱愛、對國家的尊重、對民主政體的信仰、對法律與理性的堅持,將這些狂放不羈、追求自我權力與榮譽的英雄凝聚在一起。只要這兩股力量能均衡地齊頭並進,美國就會一直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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